林间雾气不断翻涌，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追随不放，似乎山雾后面还有更大的阴影正在逼近。
青厌钳着我的手腕，拖我在山中穿行。
我忍不住开口：“青厌，那个铜铃……”
“碎了。”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我知道。”
每走一步，脚下就多出一滩血迹，血珠从她身上滴落，淌在脚下蜿蜒成一条血路，我踩着她的血走过，好像她所受的疼痛也加在了自己身上。
林雾入口似胸口火烧般的疼痛，双腿失去知觉，麻木地被她牵引迈步，渐渐的，眼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只有她染血的背影在雾中时隐时现。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分不清是这雾里的还是她的，喉咙也弥漫起铁锈味。
“我——青、青厌……”我想叫她慢一些，膝盖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勉强跟上她后，哀求的话被颠簸地说不出口。
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没用，没有办法帮到她也就罢了，现在连追随她的脚步都难。
万一慢下来，我就真的只会拖累她了。
我没有说出停下的话，青厌却慢下了脚步，额头撞上她的后背，温热的血立刻浸上衣襟，她的肩膀微微发抖，牵着我的手却一点力道也没松下。
顿了片刻，她伸手将我搂在怀中，低声一句“抓紧”，然后不等我反应就带腾空似的往前跑去，我埋在一片颈窝中，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条条树影打在她身上，眨眼之间掠过无数树木。
她的血黏腻地贴在我脸颊，带着灼热铁腥的味道，胃里好似翻江倒海，这种感觉着实难受，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不知逃奔了多久，她终于停下。
脚尖落地，我慢慢从她怀里剥出，抬眼四看，所见景象似乎还是古寒山，但陌生得可怕，枯木在雾气中盘根错节，暮色沉得发紧。
青厌短促地抽了一口气，五指几乎掐入我的腰，我赶紧回头问道她的伤势。
青厌哑出一丝气音，摇摇头没有回我，拽着我继续向前。
穿过一片歪斜扭曲的林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诡异而又突兀的坪地出现眼前，四周被枯枝和浓雾包围，杂草丛生。
“青厌，你的伤——”话音未落，雾气中传来异响，像是某种活物树枝的摩挲声，分不清传来的方向。
一瞬间，青厌脊背绷得极紧，伸手将我护在身侧，身体四周散发出微弱的青光，缕缕灵气覆在她的伤口上却治愈不了。
灰雾盘旋脚下，似受到某种指引慢慢朝我们聚拢，一团一团缠绕上脚踝，雾气触碰到皮肤竟传来细弱的刺痛感。
我吓得动也不敢动，喘息艰难，心跳如雷，只躲在她身侧无处下脚。
青厌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浓雾中移开，金瞳竖成一根细线，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抬头，一把将我往旁边推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到踉跄，险些栽倒在地，还未站稳问她，就见头顶骤然一亮——
“轰轰轰——！！”
一道刺目的雷光从阴云中破出，如利剑直劈而下！
电光石火间，青厌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举起，雷霆万钧重重劈在碎剑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她一手紧握剑柄，不多时像是无力支撑，双手高举剑刃，将落雷硬生生阻下。
雷电不断砸下，在她周身炸开火星。
“噔！”
她猛然挥剑，竟将那雷霆一剑劈散，碎裂的电光登时四溅，落在地面上灼出焦黑痕迹，零星砸在我的脚边，焦糊气息混在雾中钻入呼吸。
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青厌身上的伤口渗出更大片的血，手臂微微颤抖，鲜血顺着虎口滑过剑身，渗入利剑的碎痕中。
雾气剧烈翻滚，仿佛被激怒。
青厌猛地回头，但已然来不及，令人恐惧的气息一瞬裹挟住我，那种被天道凝视的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只一个呼吸的间隙，眼前出现一道白光。
一个看不清五官的轮廓悄无声息来到我身侧，祂动作极快，杀意落在我眼中却被无限拉长。
祂抬手朝我的脖颈伸来，这一次，我居然还能动作，身体先于神智做出了反应，一把抽出袖中匕首朝那道虚影狠狠刺去！
——不出意料的没有伤到祂分毫。
锋利的匕首透过祂的躯体，如化开了一道空气，祂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手刃稳稳停在我咽喉几寸远的地方，指尖一抬，匕首登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飞出去，滚进雾中。
我趁机朝后退去，好不容易站稳，手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犹如被火灼烧，从手掌一路蔓延到整条手臂。
心跳疯狂撞击，天道没有追来，只是默默“看”着我，泛光的轮廓微微波动。
这时，一道寒光从我耳畔擦过，青厌执剑直刺向那道虚影，碎剑带出凌厉的破空声，裂痕迸发出青光，似凝聚了无数灵气。
天道的轮廓凝滞，在剑尖逼近的一刹骤然消散，碎剑刺空，由光聚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稳立于坪地中央，而后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抵抗无用。」
冰冷的声音扎进我耳中，身体开始不住颤抖，恐惧如潮水淹没神智，全身骨头都被抽走了一般，膝盖不受控制地砸向地面。
又是这样。不止是惧怕，是根深于心底的战栗，浑身上下每一片血肉都在叫嚣着逃离。
青厌横剑挡在我身前，碎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再次朝祂刺去。天道终于不再闪避，抬臂挥出一道屏障在前，将一记直刺挡下。
“铮！”碰撞声堪比雷霆，两股力量一刻不停地接连相撞，炸开一圈气浪，碎石与杂草被掀飞。
青厌被逼退几步，立即旋身再上。
天道不紧不慢动起身形，精准避开一道道剑锋，那闲散的模样像是在别人家后院儿里散步。
金光与青芒疯狂交织，所过之处木石迸裂化为齑粉，道道余波扫过我，划破衣裳刺开皮肤，鲜血带来刺痛。
青厌的剑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近身交锋的一刻，她突然变化招式，剑锋一挑，竟削下了天道的一片光絮。
那缕金光脱离本体一点点消散，天道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愕的波动。
……那便还有一息喘息的机会吧？我荒谬地想。
青厌乘胜追击，又是一剑直取咽喉，快得难以看清。
我只见到两道光亮撞在一起，爆出刺目的光芒，不得已闭上眼睛，眼隙间看到她们纠缠的地面上满是血迹，不停有新的血液从她身上溅落。
我抵死咬住舌头，直到尝到血腥，喉咙像被掐紧发不出一声呜咽的哭喊。
「……你那把剑又能撑多久？就不怕我真的将它碾碎了吗？」
天道冷冷开口，似也被青厌逼得有些难以招架。
她不答话，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即使这样也要紧绷着身子从头到尾都挡在我和祂之间，不让祂靠近我半步。
我快被她浑身鲜血淋漓逼到崩溃，拼了命地在心底嘶吼。
把我交出去罢，给祂好了！祂想要什么全都给祂罢！！
我什么也不求，有没有这条命也无所谓。
我只想她平安啊……
“青厌，把我——”这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冲破喉咙，哽咽吐出。
青厌身形猛地一顿，竟在这时想要回头看我。
天道抓住这一破绽，骤如雷霆般直扑而来，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刚要呼喊，却见那刺目的光在半空忽然折转，竟绕过青厌直向我袭来！
这一下太快了，我来不及躲闪就见光铸的手即将刺入眼中，威压气息将我钉在原地，无力挣脱禁锢。
一道染血的身影砸落在我面前。
青厌举剑截住了祂的突袭，撞击刹那震出的轰鸣使整座古寒山都为之颤动，方圆数丈的枯树被拦腰斩断，一排排倒下。
她的血滴在我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而要比炭火还滚烫。
这一击像是耗尽了全力，她一点点将天道格挡开，低呵一声，猛一挥剑再次将天道扫到十丈之外。
剑身浴血，鲜血顺着剑脊蜿蜒而下，滴滴落至地面，蛛网般的裂痕不再泛出青光，仿佛再受一个弹指的力气就要分崩离析，彻底碎裂成片。
我不敢再出声了，不敢再让她分心，只怕她又因为我受更重的伤。
青厌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肩膀剧烈起伏着，忽然，她回过头看我，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情绪汹涌，犹豫、不忍、苦楚……最终化为一片决绝。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听她叹出一口短气，一把将剑插入焦土，又在掌心聚出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碎剑当中。
一道青光从碎剑裂纹中迸出，如流水升起在我与她之间蔓延，转眼一道透明的屏障将我和她隔绝开来。
我不再受天道力量的禁锢，明白她做了什么后，我疯了一般扑上去却被无情弹开，手掌贴上那层轻薄的光幕，再无法前进半步。
哭喊被屏障撞得粉碎。
青厌的背影离开，再未回头看我一眼，灵气凝聚在身，化为原形。
天道紧盯着她，片刻凌空而起，青黑的巨蟒腾空追上，两道光芒在半空相撞、纠缠搅得，整片苍穹动荡不安。
云层被撕裂，山峰被划出的锋芒削平，碎石如雨坠下，却没有一颗能透过屏障砸落在我身上。
我的喊声被隔绝在这方寸之地，任凭我如何捶打揪扯，光幕纹丝不动。
泪水冲刷下污血，匕首脱手时的疼痛依旧未散，被捶打激到宛如撕裂，但痛觉似乎早已感知不到了。
头顶上的厮杀愈发激烈，不用再顾忌我之后，青厌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决，天道在她手中讨不到半点好，周身光芒越来越淡、越来越微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了下去。
高空之上，两方对峙僵持，忽然，天道低笑一声，祂抬起手，掌心缓缓凝起一团微光。
那火苗孱弱得随时都要熄灭，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杀招，却令青厌彻底放弃了扑杀的动作。
她愣愣僵在空中，连身边的灵气都停止了流动。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团火是什么，心脏猛地揪紧。
即使距离甚远我也能感知得到，那分明就是和青厌怀中珍藏的一模一样的魂魄！
「……还认得么？」掌心光亮随着天道开口忽明忽灭。
「你找了几百年都找不到的东西。」
赤金蛇瞳紧紧盯着魂魄不放，攻击的姿态完全被瓦解。
……早知如此轻易，这般阵仗又算得了什么。
那魂魄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无比清楚，那是她寻遍人间也要找到的东西，如今竟被捏在天道手中，如同一只随手就可以掐死的萤火。
“……还给我。”
青厌的声音带着颤抖，蛇身渐渐化回人形，满身是血地立在天道面前。
“还给我！”
天道手掌微微合拢，火苗顿时暗下三分。
青厌瞳孔紧缩，整个人闪电般地猛冲过去，却又生生刹住了身子。
她怕了。
我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像是想不顾一切地上去抢夺，又恐惧天道会将那魂魄一把捏碎。
“还，给，我——”她一字一句吐出，眼里除了魂魄什么也容不下，甚至都忘了自己因为什么而受如此重的伤。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我渐渐失了力气，不再执着捶打屏障。
我怕天道要用那团魂火威胁她。
可祂要的不就是我的性命吗？
我甘愿给祂的，只要祂能放过青厌，但天道偏偏在这时用这样的方式来取。
我甘愿的、真的甘愿……
不，不。
我不想被称量，不想去比较自己和那魂魄之间到底哪一方能在她心中获得更重的份量，我不想亲眼看到她做出选择。
说到底，我是怕了，是不敢。
我知道自己比不过的。
那是她找寻了几百年的执念，是她甘愿与天道为敌也要守护的珍宝，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她漫长生命中能不能算上一个值得铭记的过客。
我犹豫不决，她也是。
青厌身体发抖，与天道对峙的每一刻都像在饱受凌迟之刑。
那魂火每黯一分，她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我的心就跟随坠落一分。
天道的金光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显现，声音如古钟沉重。
「……她本就是被你杀死的，你再寻她千年又有何用？」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她，青厌脸上炸出一片青鳞。
“与你无关！”她仍盯着那团孱弱跳动的魂火。
天道的轮廓忽而凝实几分，“面容”上逐渐浮起类似讥笑的表情，沉声道：「世间一切命数皆与我有关。」祂的手指轻轻拨动魂火，无论如何盘弄都没有熄灭它。
「‘她’的生死早已注定，若不是你，她本该位列仙班……」
“她不会成仙！”
青厌突然爆呵一声，周身又有青光灵气冒出。
“即便没有我，她也绝不会成仙！”
金光骤然刺目，「那你寻她作甚？为了你那点儿无用的愧疚，还是可笑的好奇？」
青厌僵住了。
「因为你，这缕魂魄的命数被搅乱；因为你，她注定一死，魂飞魄散。」
天道说到最后，“目光”转向我，被凝视的寒意又一次席卷全身。
讥讽的话语如一柄淬毒匕首狠狠捅向青厌，她缓缓后退几步，肩膀不自觉蜷缩起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不会……不是我……”
她喃喃自语，声音弱不可闻。
“明明……”
青厌缓缓摇头，眼神涣散，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眉头紧皱，脸上浮现出痛苦又纠结的表情。
可是，她连满身是伤浴血迎战时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疼痛啊。
我的心跳几乎停滞。
天道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青厌更加暴怒，周身青光炸裂，凝成一道锋芒朝天道直刺而去。
天道显然没有预料她还有余力，仓促接应不及，被击退到身形震荡，掌心魂魄险些脱手。
……
「不信吗？那——」话音未落，祂的身形霎时隐匿无踪。
青厌只顿了片刻，猛地回头朝身后某处缓慢凝结的光芒劈去，却劈了个空。
一道不知何处窜出的金光自她背后贯穿，青厌闷哼一声，口中涌出鲜血。
“青厌——！！”我失声尖叫。
只见天道浮现在她身前，伸手探入那贯穿的血洞中，再收回，手中多了一团与先前几乎相差无几的魂火。
两团魂魄在祂掌心中交融，火苗依旧微弱，又隐隐现出一个晃动的轮廓来。
青厌颤抖着想要夺回，但被天道挥去的金光狠狠打开，祂无动于衷地扫了她一眼，随即转头看我。
那速度快到连残影都未留下，如同曾经落在我脚边的雷霆，但这一次，祂是真正朝我袭来的。
浑身血液凝固不动，金光撕裂空气，转瞬已至面前。
碎剑发出嗡鸣，祂透不过屏障，手掌碰在壁外，却仿佛直入我的眉心。
令人窒息的威压袭来，那团魂魄顺着祂的指尖缓缓流入进我的身体，毫无阻拦。
……
一刹那，我唯一还能听见的只有青厌的呼唤，接着万籁俱寂，再没有一丝杂音能惊扰到我。
眼前不再是染血的坪地，而是无数破碎的画面，它们如洪流奔来，错综复杂，充斥在脑海中炸出比身死还要可怕的剧痛，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
每一根筋脉都在灼烧，每一寸骨骼都发出哀鸣。
最后的意识里，我看到青厌像疯了一样地朝我冲来，可那屏障居然将她也拦在了外面。
金瞳中倒映着我的脸，那像是我，却又不是我。
可还能是谁？
便只能是我。
魂魄劈开神识，连带起尘封的记忆疯狂翻涌，每一个陌生的画面中都出现了陌生的人，唯有她从未变过。
我终于认出了她……
还记得她。
剧痛中，一滴温热落在我的唇边。
最后我能看见的是青厌近在迟尺的脸，一滴一滴的血和泪洒在我的身体上。
她的嘴唇在动。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唤我：
长雪。
鄢长雪。
……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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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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