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甜和苦涩的味道萦绕梦中,我是在一阵药味中醒来的。
眼睛沉重地掀开,入眼是陌生的房梁,发黑的木头上爬着几道裂纹,看着支撑不了多久。
我下意识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蛇也能吸冷气的话。
不是之前那种钻心刻骨的锥子一般的刺痛,而是实实在在的皮肉之痛。
磨损的鳞片和绽开的皮肉,浑身上下完好的地方不多,我才知道昨夜原来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大概都被剧痛掩盖过去了。
低头一看,受伤的地方被抹了褐绿的粘液,尾巴上还裹着几圈素白纱布,隐隐有血丝渗出。
我环顾一圈儿,看到窗外透光的地方才认识到这是那里。
是她的房间!
我从未来过这里,自打被她捉来后一次也没进来过。
以往我能算得上住处的地方就是窗沿下一只刚好能容纳我休憩的瓦罐,或是不愿理她时高树上一处逼仄的枝桠间,隔着远远的距离才能从一面窗子里窥见些她的轮廓。
如今,真切躺在其中才知道这里居然如此空旷。
一张木床、一个矮柜、墙角里堆的瓶瓶罐罐、墙壁上用麻绳和草根织成的长毯,除此之外也仅有桌子上的几本破书,窗沿上摆着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草,叶子翠绿油嫩。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出叶片的影子,我盯着那团光影发呆,渐渐忆起昨夜的事情。
那该死的东西——那阻拦我爬出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是它,我早就逃出这片山了,根本不会被她又捉回来!
想起她,昨夜她逮到我时似乎还说了什么,想来无非又是几句嘲弄。
我猛地蜷起身子,伤口裂开疼得眼前发黑。
逃不掉了吗?真的逃不出去了吗?注定要死在这方寸之地了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立即僵住身子,木门被推开,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棉布,见我醒了含笑问道:“还疼么?”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心中憎恶滔天,别过头不去看她。
她也不恼,自顾自走来,拨开棉布沾了点儿药粉抹在我翻开的鳞片上,那触感我在昏沉时也感受过,身体忍不住发颤,不知是太疼还是对她太过怨恨。
药粉渗入伤口中,疼痛之余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
我一定是恨她恨到不能清醒了。
她手上动作不停,很是轻柔,但还是让我想要逃避。
“……你就这么想走?”
那是当然。
“外面有什么好的?这山里出没的虎狼,哪一个不能把你抓了剥皮抽筋,你留在这里、留在我……我还能护着你呢,如此也不愿意么?”
你懂什么?
我满是愤恨。
她根本就不是兽、不是妖,身为一个人哪里明白什么是天地间的自由。
再说,我也不是非要寻求谁的庇护,我有灵智,我可以在这片山里活得比那些虎狼还要肆意。
等我再长大一些,几十年,不、几年我就知道怎么把这天地间的灵气全部为我所用了,届时……
我努力清醒,睁开眼睛瞪向她。
届时,我一定要杀了她。
……
她拿棉布给我搭了一个窝,每一晚我就睡在她的枕边,盘踞在她几寸远的地方,月光投来,近得我能看清她的睫毛,看她阖眼紧闭、听她平稳的呼吸。
每到这时我就撑起身子露出牙齿,可还未动作就被她伸手盖下,她闭眼都能精准按住我的七寸。
直到我反抗不了,温热的掌心完全覆盖上来,烫得我想要蜷曲躲开。
蛇天生贪凉的,这温度简直像烙铁,她的指腹一点点摩擦我的鳞片,这种感觉无比怪异,让我好奇又嫌恶。
留在她身边又咬不死她,对我来说就是一边看着她快活,一边折磨自己。
我固执地不肯留在那个浸透药味和她的气息的屋子里。
某一日,她又下山去了,不过没到徬晚就回来。
她一进门就朝屋子里去,没见到我开始在屋里呼唤我。
“青厌?青厌……”她的声音在山头回荡,传入我耳中。
我又往枝叶深处缩了缩。
趁她出门,我忍着痛从她的房间一路爬回树梢,鳞片刮过粗粝树皮的疼痛比要逃跑时还剧烈,我攀上树,缓了好久才终于熄下这股痛意。
暖阳透过树叶斑驳打在我身上,晒得伤口暖烘烘的,我故意没听见她的呼唤,盘在树梢眺望更远处的山林。
墨绿色的林浪层层起伏,蔓延到天际尽头,那里一定没有令我如此痛苦的咒印,没有令我讨厌的人。
“青厌!青厌——”声音化开山林中的寂静,离我越来越近。
她的声响停在树下,一股视线钉在我的身上,躲来躲去还是要被她发现。
我打定了注意无论她怎么拨弄我我都不会下来,但她没有朝我伸手,只木木站在树下望着我,似乎是知晓我没有逃离就安下了心,却令我更恨。
我就是逃不开了。
太阳慢慢滑过,隐到林叶之下,换来一片如墨的寂夜,山风忽然变得锋利,刮在身上比针刺还要难受,我几乎攀不住树枝,身子一点点脱离,摇摇欲坠。
最后,细嫩的树枝不堪重负断裂,带着我一并下坠。
那一瞬,我竟然感到一丝解脱,身子无比轻盈,像总爱盘旋在药圃周围的蝴蝶一般没有重量。
我想,就这么死了虽然是有些不大甘心,却也比失去自由要好。
下落的风声嘈杂,我以为自己会砸进烂泥摔得粉碎,却意外跌入一片带着温度的柔软中,熟悉的气息立刻缠绕上我,濒死时也不肯过我。
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一场黑暗持续了很久很久,我忆起曾经还游荡在树林的日子,那一天,我翻过一堵矮墙,顺着一根枝条爬上了树,因为饿得难受,一打盹就从树上滚了下来,摔进了一片湿土中。
再醒来,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如今再醒千万次大概也还是她。
黑夜溜走,又是白天。
她靠在床头,似在浅眠,仔细一看又像在盯着我。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眉头微蹙,嘴唇紧抿,眼底似被雾气笼罩看不情切,可无论她现在什么心情,我都不想看她。
就算她要给我疗伤我也不想接受了,若我不愿,她那些药对我也没用,还不如放任我死去。
我避开她的视线,扭过身子背对她。
良久,听到她一声喃喃低语:“若是,这样呢……”
那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
未等我琢磨她的意思,一只手覆盖上我的身体,我像被雷劈了猛地回过头就要咬她,却在张口的一瞬呆愣住。
她的指尖缠绕一缕白色的气,如烟似雾,浮动在空气中,顺着她的手指蜿蜒而下,轻轻贴上我的伤口。
一股清凉渗入血肉,痛痒慢慢退去,我怔怔看着碎鳞一片一片逐渐被抚平,裂开的皮肉肉眼可见地愈合,一点疤痕也不留下。
那灵气还没结束。
一股更为汹涌的力量自她手心传来,汇进我的身躯,一寸一寸冲刷开筋脉和骨髓。
我止不住发颤,想要挣脱却被莫名的力量牢牢定死,任它在体内横冲直撞。
剧痛和陌生的感觉越来越烈,眼前泛起刺目白光,视野被吞没,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血液奔腾的轰鸣。
不知过去多久,视线恢复清晰,可眼前所见却令我惊愕。
她的脸近在咫尺,不再是我以往仰视的角度,视线几乎与她持平,能看见她面上略带虚弱又有些得意的神情。
我缓缓低下头,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蛇身,而是一双小巧的手,十指纤细柔软,泛着淡淡的、和树上花瓣一样的红。
我牵动着这双手摸上自己,这是脖颈,这是腰腹,这是双腿……这是,人的心跳。
我……我化形了?
她慢慢收回手,脸色又苍白几分,笑得勉强:“这样,你可满意了?”
我呆呆看着她。
“你……”这是我的声音。
我还是蛇时就能说话,在她不在时骂了许多,如今变成了人,声音倒和蛇时不太一样了。
我才吐出一个字就捂住了嘴。
明明发誓不会和她说话的。
她懒懒靠在床头,眼底的雾色褪去,露出几分疲惫,和我说,她可以教我剑法,教我如何运引灵气自己化形,只是为了留我在这儿做个助手,帮她做些药材。
我还沉浸在化形的惊讶中,对她的话一知半解。
身体里满是她的力量,没有一点儿受我控制,还不等我试图调理一番,眼前又是一片白雾笼罩。
她眼睁睁看我重新变回蛇身,嘴角微微扬起,似是早有预料。
“化形不是一蹴而就的,”她俯下身,指尖轻点我的额头,“你既然排斥我的灵力,那就试着自己化形罢。你想杀我,总得先变出手来是不是?”
我浑身僵硬。
她竟然知道我的心思,如此直白地道破,甚至是漫不经心,摆明是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躲开她的手,十分警惕瞪着她。
但是,她说得貌似也对,若永远困在蛇身里,我连她的衣角都难碰上。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她的灵气居然能直接将我炼为人形,就算我真的自己从蛇化成了人,和她之间也隔着不知多少灵力的鸿沟,恐怕无论如何修炼这辈子都难有机会杀了她。
她仿佛并不心急我能答应,在她看来,这样诱蛇的条件我绝不会拒绝。
的确,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可我怀揣的心思即便被她知晓了也没有放弃。
我还是要杀了她,不管最后我是靠自己的力量还是靠她的教导,我都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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