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起床,卯时调息;未时练剑,申时辨药。”
这是她为我规划的作息。
她又一次将手指贴在我的额间,不由分说地传来一缕灵力,我强迫自己不再抗拒,引领她的力量漫过筋脉,维持人形。
化出的身躯约莫只有凡人孩童大小,细瘦的手臂连抱起一个陶罐都费力。
这身躯太小了,能承受的灵力也太少。
我跟随她调息,这对我来说倒是容易,我本就是生长在天地间的妖兽,对这山林中的微灵比她感知得还要强烈,当我盘坐于山崖,山风裹挟的灵气便自发朝我涌来,在呼吸间化为白雾萦绕周身,渗入体内。
但我无比厌烦练剑。
她给我的短剑粗糙又沉重,挥剑时总让我感觉吃力,而她自己的剑却轻薄如羽,出鞘时寒光锋利,光是剑气就能把人逼退三尺之外。
坚持倒是可以坚持下来,只是不太愿意。
某一天,我故意把自己的剑丢开,指着她手中佩剑道:“我要你那一把。”
反正已经破了誓,我干脆不憋屈自己了,一旦不乐意就冷言待她,想说便说,想骂便骂。
她总是对我的无理取闹容忍纵容,这一次却没有同意,打了我的手心几下后把那破剑又放回我手里,继续教我。
我反抗不了,带着哀怨瞪她。
先前我也问过,为什么自己还要跟着她学剑不可,等我化了形,仅有灵气就足够了。
她却说,光是化了形、能引来些灵气也不够,学剑是为了让我能更好的调动自身灵气,既要有掌握杀伐的力量,也要有稳固内心的定力。
“我虽然不是妖兽化成的人,却也是靠着领悟剑道吸收的灵气。若你能静下心,凭你的悟性,往后从蛇化蛟,从蛟化龙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忽然一愣。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虽然听她一说确实有些心动,但没表现出来,反而不屑道:“化龙?你若真能教我这般本事,怎么不自己先化仙化神了去,偏偏留在这破山里。”
她闻言一顿,手指抚过剑刃,而后慢慢收剑入鞘,入定似的眺望远处山脉,良久摇了摇头:“我何必要成什么仙。”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
“这人间还有无数烂漫我没有见过,因为要成仙而放弃了所有未免太不值当了些,仙人神佛……大概腾云驾雾时,从不会低头看看这凡间的一草一木。这样超脱的心境,我可一点而也不想体会。”
她又转了话:“罢了,我和你这小虫说什么凡间,等你有本事出去了就自己看看罢。”
我恨得咬牙,抬脚朝她踢了块儿石子,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挥着剑。
从我遇见她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些疑惑,她明明是人,会因为饥饿而进食,会因为受伤而流血,即便是从剑道领悟的灵力,这力量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也非同小可。
她完全有本事可以一飞升天,搞不懂为什么一定要龟缩在这破烂山头。
也罢,我何必要为她操这烦心,还是多悟些灵气,早早靠自己化为人形杀了她才是。
……
几年又几年,我终于不再需要她的灵力牵引,自己化成了人形。
我丢了那副孩童般的身躯,挤破了头想把自己变得更高更大,骨骼拉伸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皮肉硬撑着展开。
可到头来我也只能维持一副少年的模样,水面倒映的身躯仍是单薄,恐怕踮起脚跟都难触碰到她的下巴。
我不甘心。
这副样子被她看见后一定又会嘲笑我,我东躲西藏还是被她捉住了,但她的反应却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她抓着我不让我躲开,笑着拨过我的脸,这一看却怔在了原地,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来回地扫,我趁她忘了神,又变成蛇形从她手里挣脱开,躲去角落里生着闷气。
好歹这少年模样要比孩童好些,闹过几天后我就坦然了,从她手里换来一柄更长更重的剑开始练习。
铁剑沉重,挥动时会牵动未愈的伤口,但我偏要比从前练得更久,不到精疲力竭都不肯放下。
我不服比她瘦小,从她手中习得了所有招式后独自练剑,硬生生把自己逼得忘了睡觉,一打坐调息便是一整晚。
我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灵力在体内汹涌奔腾,但身体像是达到了某种极限,总在冲至天灵时被一股力量阻隔,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这一道槛。
我把自己逼到绝处,连日强行冲破筋脉直至受损,浑身如火焰烧灼,最终呕出血来。
她抱我回屋时,我连咬她的力气都没有了,汤药搁在床头,气味熏得我头晕,苦涩更是恶心,我一尝到那汤药就全吐了出来,呕得昏天黑地。
浑浑噩噩间,我在想,她会不会就是故意的!
故意要带我引气诱惑我化形,她辛辛苦苦做了十年的局就是为了我的蛇胆,等到如今将我剖了拿来炼药。
我不肯喝她的药,她也不逼迫我,只在制药之余抽空过来看看我。
我恨极了自己,恨极了她,躺在床上也要迫使自己清醒,却事与愿违。
夜里高热不退,这样的温度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若我还是蛇,怕早就被这热给蒸到熟透了。
恍惚间,似有一片冰凉贴上额头,一股熟悉的灵气混入我的身体,和体内的动乱交织成一团,慢慢平息了这煎熬的燥热。
往后每一天,几乎都会在我沉睡时感受到这股灵气,大概真的不能操之过急了,休息时反倒能悟气更多。
一天醒来,晨光照在身上,那病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浑身清爽得很,比刚化形时还要通透。
我迫不及待调息引气,提剑挥举,这一次明白了循序渐进,每当感觉身体快要达到极限时便打坐休息,待好些了再继续练习。
终于,不过一年时间,我突破了那道堵塞的槛。
灵力在经脉中涌动,指尖随意一勾,山林的灵气便盘旋于掌心。
我得意地笑出了声,兴奋到从山崖一跃而下,兴致冲冲跑回院子准备把消息告诉她,又在半路猛地刹住了脚。
我真是傻了,才惊觉自己方才所想有多么胆骇。
该去做正事才是——该去杀她了。
回过神来,我的心情一落千丈,沉着一颗心慢慢走回院子。
院门近在眼前,推开时比平时还要用力些许。
一踏进院中,她就坐在檐下,竹扇垂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迟缓得扇不出一丝凉风,夜风偶尔吹过却掀不起她的发丝,仿佛连风也不敢惊扰。
月光漏在她的衣褶间,双手瘦骨,嘴唇灰白,脸色惨白如霜,看不出一点红润,一副毫无生机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她这模样我还是头一回见。
仔细一想,自病愈之后我似乎有许久都没有见到她了,独自在山崖和密林间修炼了快一年多,为什么一个眨眼的时间过去她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走近几步,她听到声响微微睁开眼朝我看来,我心口一颤,像是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
不该是这样的,她怎么能变成这样。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她病成这样了我才更容易杀了她。
月光冷冷照在我身上,我握紧剑柄,冰凉贴着腕骨,凉意渗进血液。
“起来,我要和你比一场。”我沉声道,一瞬不瞬盯着她。
她只是淡淡撇了我一眼,神色平静,抬眼又看向夜空中的满月,轻声道:“不比。”
我嗤笑一声:“你怕了?”
她没有被我激怒,甚至都不看我,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慢慢站起身,伸手向来摸我的头却被我躲开,她的手悬在半空,随后收回,道:“我要去闭关了。”
“闭关?”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以为她想逃避这场比试,固执地重复道:“现在就比!”
她这才舍得看我,似是被我的纠缠烦到妥协,叹出一口气。
“那……明日吧,现在太晚了些。”
我顿了顿,点头答应:“行。”
她转身离去,走得缓慢,背影格外单薄,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直到消失在门后。
我也不知方才那一瞬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比就不比,反正我也累了,等明日她休息好了再说,或者……等她再养养也行,我肯定不怕她的。
我盘在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她的身影。
往常这时她应该早就醒了,浇药圃时还要把水往我头上洒来几滴才对,低头一瞧,药圃里居然没有一根药草。
这样的安静一反常态,令我有些心慌。
“喂……喂!”
我用力敲打木门冲里面呼喊,无人应答。
拨窗一瞧,那床上早没了人形;仔细一探,整个院儿中除了我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知道她不在时我分不清是什么心情,大概是生气,怒火滔天,灵气爆开的一瞬间,我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她的气息。
顺着那微弱的气息一路搜寻,我走出小院,穿过树林,攀上陡峭的山路,最终停在了一处崖洞前。
这里太过隐秘,我从未来过,洞口被巨石堵住,藤蔓纠缠。
她的气息就止在这里。
她一定就在洞里。
手指微动,凝出一片气聚在手心,要破开这石头轻而易举,但那片刻凝成的气又散了,连累手臂也垂落下来。
这就是“闭关”么?
她肯定还是怕了吧,怕我真的比她更强,怕我真的把她杀了。
她那副镇定的模样肯定是装的。
她不敢面对我,那我也不要管她了!没了她,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转过身,漫无目的地朝山下走去。
平日翠绿的树木莫名变得枯燥起来,鸟啼和虫鸣也尽是刺耳嘈杂,风沉闷地无趣,哪里都没了兴致。
我又走到了她设下的屏障处,这屏障现在看来脆弱到不堪一击,稍微动动灵力,不用打碎我就能无视它走出了。
伸手朝屏障伸去,手掌透过时有一种微弱的阻力,但依旧拦不住我。
我动用灵气包裹住全身,抬脚就要走出去,却在真正脱离屏障的那一刻又止住了步子。
“……”
心头泛起一阵烦躁来,回头看了看来时的山路,良久又退了回去。
我一路返回,探着她的气息又一次来到那崖洞前。
“嘁……”我不屑嗤笑,赌气似的原地盘腿坐下。
她既然怕了,那就是输我一招,往后还有比试我必然也能赢她。
我答应了要和她比的,万一这么走了,那不是承认自己输了么?
我是想要离开,但要离开又不急于一时,我还得杀了她才行。
杀了她,我就光明正大地走!
不就是等么,我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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