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彻底熄了声,我一把抽出剑甩开上面的污血。
白日被奉为“大师”的人,眼下也不过是一团即将腐臭的烂肉罢了。
我踢了踢道士的尸体,确认他死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借着清冷月色将剑身的血迹一点点抹干净。
剑刃映出我的脸色,如平常一般的平静,不过杀了个人而已,和杀死几个精怪也没什么区别。
确认周身再无半点血腥气,我纵身跃起,踏着片瓦往山中疾驰,夜风掠过耳畔,我感觉腰侧的银坠子微微发烫,但没多想。
无声落在院墙上时,我正盘算明日是该留在山中练剑还是如何,一垂眼,措不及防撞上一双如雾的眼睛。
她居然醒了,就这么静静站在檐下,月光描摹出她的轮廓,脸上又是一副熟悉的、令我厌烦的神情。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那目光像是能穿透我的皮肉刺进心底,让我所有的隐秘都无所遁形。
我杀死一群想要她性命的精怪提剑回来时,她是这样看我;我质问她为什么要去救那些没用的人时,她也这样看我;我杀了那个抢夺她功劳、只会招摇撞骗的杂碎,她凭什么还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跳下墙头,故意将剑鞘撞得清脆,怒目回瞪向她。
夜风掀起她单薄的寝衣,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我心头无名火起,就是她为了山下那群蠢货如此糟蹋自己。
……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凭什么对我摆出这样一副审判的姿态!
“你有什么话就说,想骂就骂,别整天摆着这么一张脸给我看!真当我怕了你吗,真当我不敢杀了你把你的眼睛剜出来!”
她不说话,只是静默看着我,双手垂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挤压出细微的嘎吱声,随后她闭上了眼,从唇间溢出一声极其轻弱的叹息。
那声叹息将我胸口的怒火烧得更旺。
我宁愿她厉声斥责、或着干脆拔剑相向,也好过什么话都不说,把所有情绪堵封在那张淡漠的表象下。
她是故意的吧……她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不言不语,故意要我揣测。
可我怎么能猜透她怀着什么心思,她是个自私至极的人,她从未教过我这些!
我死死瞪着她,目光几乎要在她脸上灼出一个洞来。
就在她重新睁眼的一刹那,我似乎在她眼角瞥见一点转瞬即逝的水光,还不等我看个分明,她已决绝转身。
“砰!”
木门重重合上的声响在寂静院落里格外刺耳,我被这声震得一颤,待回过神,眼前只剩那扇紧闭的木门。
夜风突然打了起来,卷着树叶沙沙作响,我还留在原地,掌心残留着方才怒喝时用力过猛的刺痛,呼吸混乱与心绪一般。
那是什么?
她眼角那抹水光是月色吗?还是……
我掐灭了念头。
怎么可能,她才不会,她才不会因为被我吼了一句这样的小事就……
“啧。”
我扭身化为蛇形,三两下窜回树梢、缩进老窝儿中,别扭地拿后脑勺对着她的窗户,尾巴泄愤似的拍打树枝,簌簌落下一地露水。
闭眼全是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憋闷的堵塞感在胸口不上不下。
辗转反侧间,我又想起那抹可疑的水光,心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罢了,横竖是我哪里惹到她了吧,大不了,大不了……我退一步,不跟她计较就是。
我打定主意,哼哼唧唧地把自己盘得更紧些,心中暗想着对她的说辞。
天蒙蒙亮,透过树叶缝隙,我看见她的身影在窗纸上来回走动,于是赶紧甩甩头清醒过来,化为人形跳下树枝,站在院子中央等她出来。
“嘎吱——”
木门转动,她穿戴整齐,面色依旧是一副凉淡如水的模样,背着那破匣子径直朝我走来。
我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咳,那个……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昨晚的事情了!”
她脚步未停。
“你以后也别那么看着我,有话直说就是,老闷在心底叫我猜做什么?反正,今天,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去……”
话未说完,她已与我擦肩而过。
一身素白扫过我僵在半空的手,带来一缕苦涩,我错愕地转过头,只看到她大步离开的背影。
她连看都不看我了,连一个令我烦闷的眼神都不施舍给我了。
我自说自话了半天没有等来一句回应,远处传来山雀啼鸣,像在嘲笑我拙劣的示好。
这算什么?
我愣在原地,一时忘了恼怒,只觉一种空落落的心情席卷脑海。
再看去,她已经走远,身影被林叶遮掩若隐若现。
我咬牙追了上去,一路跟随她来到山下。
这一次,我刻意地不再藏匿身形,大剌剌跟在她身旁晃悠,可她就像那些被我蒙蔽视线的蠢货一样看也不看我,对我视若无睹。
我挡在她身前,她就绕开;我踢开挡路的枯枝,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跟着她走遍每一块儿台阶,看她将药草分发给那些还患病未愈的人,直至匣子见底,日头西斜。
她转身往山上走,我紧跟其后,故意大声唤她,声音大得惊飞一群栖鸟,可她依然不回头,背影直挺。
回到院儿中,她直直进屋,木门在我鼻尖前一寸“砰”地合上,我站在檐下,盯着面前这扇只对我紧闭的门,突然觉得荒谬至极。
恨意如潮水般涌上,我立马就要聚起灵气直接把这碍事的阻拦破开,又在即将打上的前一刻停住了手。
退让没用,打破这破门就有用了吗?
我在她门前站到双腿发麻,最终垂头蜷回树梢,眼睛还望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
她连烛火都没点,窗纸上不见半个人影,害我只能凭借记忆去想她此时在做什么。
不知不觉,我想着她睡下了,梦里全是她的影子,醒来时头痛欲裂,晨光斑驳。
透过树缝看去,门扇还是紧闭着的,门前软土上没留下半个脚印,我等了整整一日,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等到。
要等的话我可太熟悉了,这世上大概没人比我更会等。
我等她出关等了十年,等她病愈等了数月,如今不过是等她踏出房门而已。
可就算我等到了又如何。
她修剪药圃时从不抬头,翻看医术时从不转眼,煎药被柴烟熏得红了脸也不曾往我藏身的树梢撇过一眼。
大概在我莽撞地闯入这小院儿之前,她早已习惯了这样无聊枯燥的日子,打理药草、研读医书、写字煎药,周而复始,平静如水。
没有我在身边,她反而过得更加从容。
这个认知让我不能接受。
我缩在一片阴暗的树影中,远远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没有想去打扰。
偶尔听到屋内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像弯钩一样扯动我的神经,身躯不自觉蜷紧树干,又硬是忍着没动。
她既不愿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
几天后,我又一次去到了深山中,刚踏入密林,那些精怪便窸窸窣窣地冒出头来,又想靠近又畏畏缩缩,在我周围打转说着些闲言碎语。
现在留它们在眼前乱晃,似乎已经抑制不住心中那点烦闷了。
不远处一群精怪围在一起,它们怂恿着山魈凑近我,问道:“大人……可是决定好取她性命了?”
我木然望着远处起伏的山脊,没有作答。
那被我削了皮毛的狐妖居然也敢蹭过来,尾巴紧紧夹在腿间,奉承道:“大人,您一定是想到万全之策了对吧?那女人现在只有等死的份儿——”
一记眼刀扫过去,它即刻尖叫着逃开,抖落一地骚毛。
其他精怪见状纷纷缩起脖子,只敢露出眼睛偷瞄。
林间忽然安静下来,风声都停止了。
我低头看向掌心,她牵着我时是什么温度我快要淡忘了。
这群愚蠢的东西怎么会懂,它们以为的杀意早就被那滩咳出的血沾污了大半,如今纠缠我的,似乎是一种比仇恨还要折磨的东西。
我不住腹诽,她怎么敢这样无视我,即便是厌烦我至极,也该给我一个憎恶的眼神或是一句斥责,这般将我忽视,比再让我等她闭关十年还要煎熬。
仿佛……仿佛我从未在她身边留下过痕迹,那些相处全是我自作多情的幻影。
“大人……”
山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它缩在三步开外,细长的爪子蜷在胸前搓来搓去,“大人,若您只是不想脏了自己手,咱们有的是法子上去,不用您出马。”
它偷瞄着我脸色,见我没有发怒,继续道:“实不相瞒,咱们都能感觉到那女人的力量近来衰弱得厉害,连山脚的禁制都淡了些,但是……只要她一日不死,咱们就一日被困在这山里出不去,那才是一点自由也没有,您看……”
灵气……衰弱?
是因为那次比试后的咳血?还是因为她最近总是下山为那些凡人救治而耗损?
该怎么补救,又像以前一样把她扣在怀里源源不断地输送灵气吗?
或许会被她推开的吧,毕竟她连见也不愿见我。
“大人、大人……”山魈仍在一旁劝着话,“您觉得如何?”
掌心灵气骤然凝聚,刺目的光团惊得精怪们全部跪地,抖如筛糠,挪着双腿往后蹭去,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滚。”
山魈踉跄着栽进灌木,其余精怪逃到无影无踪。
这点灵力里没有掺进半分杀意,却也将它们吓得四散。
我收回手,独自站在暮色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橙黄的光拉到细长,像是能一直蔓延到她的窗下,映出她的剪影。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侧挂坠,镂空的花纹折出夕阳的颜色,恍惚间竟与她佩剑的纹路很是相似,许是本就为一体。
捧起抚过,确实能感知到里面那团属于她的气息渐渐淡去,比起初见时萤火般的明亮,如今已是风中残烛。
这是说明她的灵力快要耗尽了吗?
耗尽之后会怎样?
我不敢深想。
慢慢的,我又走回院中,夜色浸透无言,屋内仍没有半点光亮。
……既然我已经退让过一步,不妨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只有她肯主动推开那扇门。
只要她肯愿意再看我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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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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