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仅仅是因为伤势,更是因为面前这张面容与我烙印在记忆中的脸无比相像。
她就站在竹筐前,手中还拿着刚刚前开的粗布,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眼神从惊讶到困惑,最后定格在一片欣喜上。
“哪儿来小蛇?”
话语落入耳中,我浑身的鳞片都僵住了,那微微上扬的腔调,与我记忆深处的声音分毫不差。
过去几百年未曾动摇的心情在这一声后瞬间泛起波澜。
鳞片不受控制地张开又合拢,细碎的青光落入她眼中,她又歪着头问了一句,嘴角弯起似曾相识的弧度。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像,也只是像而已。
她忽然低声“哎呀”一句,目光落在我的伤口上,眼神里的心疼让我不自觉缩了缩身子,被她看到这狼狈样子太不甘心。
她小声嘀咕些什么,指尖在我鳞片几寸处停下,像是怕碰疼了我。
我悄悄放出灵识探查四周,那道士的气息确实已经消散,只有远处残留的几缕剑气,我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任由她在犹豫片刻后拿粗布把我裹住。
她双手捧着我往屋里走,我躲在布料缝隙中暗中观察,倘若她敢说半个“药引”的字眼,我一定要再杀她一次。
可是……思绪突然呆滞。
不对,她们只是长得像,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
正这么想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将我放在一块硬冷的木桌上,我钻出身子环视一圈,不是山间那座透风的木屋,而是一间狭小却整洁的卧房。
窗边摆着个素净瓷瓶,当中插着几支将开未开的红梅,案几上几本摊开的书册随风翻动。
“你别怕,”她说着,手指虚虚抚过我的伤处,“我去拿药。”
她轻手轻脚推门出去,脚步在地上哒哒地响,没过多久门扉再次打开,她的手里多了个白色的小瓶。
她坐到桌前,一边拧开瓶塞一边柔声说道:“可能会有些疼,忍忍就好了。”
药粉洒在伤口,一阵刺痛顺着鳞片蔓延开来,其实这种凡人的药物对我来说并无大用,运些灵力覆盖、再睡个三五年就好了,皮肉伤自会痊愈。
她伸手碰来,指尖的温度穿透鳞片,动作轻柔至极,我一瞬绷直了身子,压住想要咬她的冲动,盘在粗布上紧盯着她。
阳光在她睫下投出碎影,专注时微微抿紧了嘴,神色认真得像是在做什么细致活儿。
令我惊诧的是,她身上竟然没有半分灵气波动,完全就是个普通凡人,不过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要比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年少些。
我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这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还能这么碰巧都被我给遇上?
不可能,她们之间一定脱不开干系。
她替我上好药,即将收回手时我昂起首,蛇尖几乎触到她的指骨,她不但不躲,反而笑着用蹭了蹭我的下颌。
“还疼吗?不疼了吧——”语气温柔得令我心颤。
我按捺下想法,没有放出神识探查她的魂魄。
白日里,她像没见过蛇一样围着我打转,一会儿捧来还冒热气的糕点凑近,一会剥开几枚金橘摆在我面前,我对这些东西都不愿闻一下,只竖着瞳孔紧锁她的身影。
她似乎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害怕,慢慢不再靠我太近。
黄昏时,她唤来一个丫鬟抱来一床软被,小心将我捧起来,把被子塞再我的身下,软缎触碰到腹鳞,这确实比树枝和冰凉的石面要舒适些。
入夜,屏风后传来水声,透出一点青涩的轮廓,她沐浴后带着一身清冽的香来到我身边,手指轻轻点了我的头几下后回到床榻,熄灭烛火。
黑暗中,她的视线时不时扫过我,直到过了子时才听到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确认她睡下,我慢慢从软被中钻出,落地化为人形,没有那道士追杀,我想动用法力也不难。
刻意放慢脚步,如鬼魅般立在床头看她,月光透过窗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的睡颜近在迟尺,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抖动,唇间呼出的热气在月下化为白雾散开。
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与我记忆中某个身影重叠又分离。
我伸手想要描摹她的面容,又在即将触碰到发丝时收了回来。
或许,真的是我多虑了。
最后又看她几眼,化作一缕白烟从窗缝钻出,夜风寒凉扑面而来,我头也不回地朝山林飞去,稳稳落在山洞前。
山风似乎还带回了些她的清冽。
洞口藤蔓重新生长,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光亮隔绝在外,我盘坐在地上,刚一运转灵力便感觉到疼痛,那道士不知是什么路子,掌力居然阴毒至此,灵力所过之处如被火燎。
外伤愈合容易,可内里却像是震碎了,勉强被灵力粘牢,引导气息在经脉间游走,每过一处伤口都疼得指尖发颤。
这次闭关,恐怕要耗上几十载光阴,怕是等我再出来时,她也要向我从前路过的人一般老去。
也可能,我出来后不会见到她,她早早就死去了。
这个想法来得突然,惊得气息一滞,灵力险些在体内炸开,连忙稳住心神,却依旧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心口蓦的一疼,比那死道士的剑气穿胸而过还要剧烈。
我不该想她的,偏偏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地越来越凶狠,有她也有“她”,无论二人做过什么我总能将她们联想到一起,画面与记忆深处的身影层层交织,渐渐分不清谁是谁。
灵力不受控制地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每回忆起一分情绪都让心口的绞痛加剧一分,洞穴内灵气开始絮乱,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是一缕灵气逆行逼出的新伤。
走火入魔前一刻,我发狠咬破了舌尖,皮肉上的疼痛让神智短暂清明,我趁机将灵力压制下来,凝聚成气,一点点揉搓散去。
再睁眼,洞内仍是一片混黑,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
胸口起伏是从未有过的剧烈,每一次呼吸都牵着未愈的伤处,喉间淡淡血腥气未散。
待喘息平复,我起身拨开洞口的藤蔓,久违天光刺入眼前,满山积雪果然已经消融殆尽,满目初春新绿。
我拖拽身子来到悬崖边,一眼望去,山下村落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青瓦在阳光下连成一片,一切都停滞在我离去的那晚。
这次闭关,大概只过去了三五个春秋。
若再闭关下去,我怕是要被自己的思绪逼到经脉尽断。
“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我面对空荡荡的山林自言自语,才几年没说话,声音嘶哑得比乌鸦还难听。
盯着山下某处屋脊,院落中看不见一个人影。
伤势未愈又如何,既然我无论怎么都忘不掉那张脸,何不干脆去看个分明,仔仔细细打探完全。
反正如今的她手无寸铁,再有本事反抗也不可能伤到我了。
我想杀便杀,想放……就放她一条命好了。
扯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后,我即刻动身,足尖踏在山路牵动细微伤口,可身体却像是着了魔一样自顾自地朝山下掠去。
我收敛气息潜入村中,几个孩童高举竹竿互相追逐,全然没有注意到晃过头顶的阴影。
我小心探看四周,确认那道士不在才安稳落下。
这处后院儿中也有一颗老树,开春了枝繁叶茂,粗壮的树干刚好能遮蔽身影,我轻巧跃上横枝,茂密的树叶在周围合拢,留下一道缝隙够我窥视,从树上望去,正好能将她的房间尽收眼底。
她正巧坐在那矮桌前,就是当年为我垫软被的位置,春日暖阳打在她身上,投下点点窗棂的光斑。
瓷瓶中的红梅换成了白海棠,与那一身素白很是相称,她手指清点着花瓣,嘴唇无声翕动,似是在细数,树到最后一瓣时顿了顿,又从头开始,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比起我离开时,她的模样又长开了些,下颌减去些圆润,脖颈修长似山野间初生的白鹤,当她无意识咬住嘴唇发呆时,那种还未完全褪去的稚气又与脑海中某个模样重合起来。
曾经的谁,似也有过这般糊涂懵懂的时候。
下一刻,她伸手取来宣纸,用镇纸压平,轻转狼毫在纸上游走,眉心微微蹙起,这神态太过熟悉,令我不自觉倾身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树叶随之发出簌簌轻响。
她竟毫无察觉。
也是,她只是个凡人,连我这样明显的注视都感应不到,又怎会以为树上藏了个人?
暮色渐渐漫上窗纱,她终于搁笔,将写满字的宣纸细细折起收进木匣,接着又开始数起面前的海棠,一瓣一瓣。
当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庭院落在树梢时,我不禁往树叶深处缩了缩,转念一想,她根本就看不见我。
果然,她在数过花瓣后又铺纸写出满页的字,随后竟不再盯梢那海棠了,伸手关上了窗,和从前一样洗浴过便躺去床上。
她怎能过得这么无聊,看来在人间比在山里时少了许多乐趣。
我仔细听着她熟睡的声音,轻轻一跃落到了她窗前,省得化形,直接整个人透过窗户进到她屋内。
她睡得正熟,胸口微微起伏,丝毫不觉有人靠近。
我站到她床边,指尖悬在她眉心上迟迟未能落下。
最终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慌乱,轻轻将手指点上她的额头。
温热的触感顺随指腹蔓上,一缕灵识悄然渡入体内,如游丝般在她经脉中穿行,她的骨骼血肉与寻常人无异,丹田空空如也,经脉中更是一点灵力也无。
正当我要收手撤离时,忽在她心脉附近触及到一团极为淡薄的气息,那感觉无比熟悉,我不禁瞪大了眼。
她,分明与天道抹去的那缕魂魄同源。
“唔……”
她在梦中呓语一声,惊得我立即撤出灵识,手指离开她皮肤的瞬间,魂火的气息也随之隐没。
我试图在她身上找出些许不同,但除了没有灵力,她几乎与我记忆中那人完全一样。
一时间思绪复杂,我看着她,却不知该不该把她们视作一人。
片刻,明月被云遮掩,屋内暗了下来,正当我打算离开时,她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我来不及躲藏,直直撞进她的视线里。
我本不该慌张,从我来到山下时就一直没有撤去过隐匿之术,凡人根本无法看见我,可她的目光居然精准地投向我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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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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