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刚从梦见中抽离出来,尚未清醒,然而那双眼睛却直直望向我,仿佛穿透了夜色真真切切看到了我。
我站在她床前一动不动,屋内一盏烛火也无,只有微弱月白将她的面目映得朦胧而柔软。
看向她的双眼时,我心头微颤。
四下寂静无声,窗外偶尔的虫鸣也消掉吵闹,她躺了好一会儿,慢慢起身从被褥中伸出手臂,试探地朝我的方向摸来,我垂眼看着她的动作,没有躲避,没有出声。
她的指尖先是碰到了我的衣摆,布料摩挲发出细微声响,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并没有退缩反而继续向前探来。
这一次,她的手掌穿过了衣裳。
我终于不再隐匿身形,抹去了法术。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到底是如何出现的,或是在黑暗中一点点显形轮廓,或是像水墨一般在地上晕染开来,最终凝聚成人形的模样。
她的眼睛随着我的显现慢慢睁大,眸中惊讶转瞬间化为了然,她看着我,嘴角一点点扬起,轻声道:“我记得你。”
瞳孔骤然一缩,便听她字字清晰道:“你是那天逃走的青蛇。”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仿佛早已预料我的出现。
可她怎么会知道?
那日我确实在她身旁现出原形,不过不应当被她看到这具身躯才对,更何况,即便她真的知道我是妖,又怎会如此平静?
常人见了精怪妖异,即便心存敬畏,也该如那位妇人一般吓得跪地叩拜,或是惊惶逃窜。可她眼中没有一丝惧怕。
我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强壮镇定的僵硬,但她只是坦然回望我,甚至歪了歪头,像是在等我承认。
“……你不怕我?”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我为何要怕你?你既未伤我,也未伤其它人,为何要怕?”
她的回答太过简单,又太过通透,反让我哑口无言。
我本以为她会追问我的来由,或是惊慌求饶,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目光澄澈如水,映照出只有我略显错愕的表情。
后来她告诉我,在我逃回山上的那一晚她就梦到过我。
她说,梦里只见到了我离开时的背影,一袭青衫隐入山林,却没能看清我的脸,如今真的见到了,倒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我拧眉问她:“哪里不一样?”
她眨眨眼,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叹息道:“我也说不上来。”
我不在意这张脸如何,横竖不过皮囊罢了,美也好、丑也罢,外壳而已,她若不喜,我再换一副就是。
可这念头刚起,又被我一把扫去。我何必要在意她的看法?
这一夜,她裹在被褥中与我说了许多话,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困倦的慵懒,像是是随时都会重新坠入梦乡。
夜色渐沉,她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合敛,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低,不时打个哈欠,眼睛眯了又睁、睁了又眯。
我知道凡人是需要睡觉的,便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可就在我抬脚的刹那,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勾住我的衣袖,声音含糊却执着:“青厌……明天,我醒来时还能见到你吗?”
我顿住脚,忘了扯回袖子,回头看她。
她的眼睛半阖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极为重要。
我或许不该和她有太多牵扯的。
我本可以一走了之,可她看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却仍要固执地等我回答,我沉默片刻,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可以。”
她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一个安心的笑,随后像是再也撑不住,手指松开,倒回床榻沉沉睡去。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随后抬手一挥,把窗户上那点噤声的月光也遮去了,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长雪。
鄢长雪。
……连名字也能如此之像吗?
我没有再离开,站在她床边看了她一整晚,静夜中或许想了很多,回过神来一点想法也没留下。
天光一寸寸漫进屋内,她的睡颜始终安稳,偶翻个身也不曾惊醒,直到晨光彻底驱散夜色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视线落在我身上时,困顿还未散去就覆上了笑。
她倒是心大得很,丝毫没有想过我是如何悄无声息潜入她房中,更没想过若我存了歹念,她还能不能醒都难说。
她掀开被子起身,招呼来丫鬟伺候洗漱,又摆来早膳。
丫鬟们进进出出,没有一个对我这个凭空出现在她房中的人感到疑惑。
她拉着我坐下一起吃,我撇了眼面前的食物并无食欲,她不催促,只眼巴巴望着我。
良久,她看我不动筷子,自己居然也陪我一起饿着,我受不了她的视线,只好拿勺子沾了点白粥囫囵咽下,随后就再不动一口,她也不强迫,低头自已吃起来。
用过早饭,她兴致勃勃地拉着我说话,东也说西也说,大多是她无聊时看过的话本。
与我聊起江湖侠客的快意恩仇、佳人才子的月下相逢、广阔山河的秀丽美景……
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对故事里的一切无比好奇。
末了,她笑着问我:“青厌,外面是不是真的和书里写的一样,有那么多好玩儿、好看的事儿?”
我听得有些倦。
她说的这些人和景色,几百年间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哪有什么新鲜?
懒散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我说的很是随意,她却忽然顿住,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手指绞着衣带,低头闷声道:“……我不能出去。”
我听得困惑,忍不住问道:“为何不能出去。”
她声音很轻,道:“母亲说,闺中女子当以娴静贞淑为美。父亲也常训诫,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应当抛头露面。”
说着,她又扯了扯裙裾,把脚踝都遮得严严实实。
我气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道理?
前些年我游荡到不知道哪个地方时,那些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子哪个不是手挽着手穿梭在街市中?
那比山还大的县城中打马游街的贵女,她们连帷帽白纱都不屑穿戴,偏这穷乡僻壤的破村子倒把她关得像笼中雀一般。
窗外能听到几个孩童追逐疯跑的闹声,她抬起头朝窗外看去,听着渐渐远去的笑声,脸上向往几乎掩不住。
“想出去?”
我脱口而出,“我带你出去便是。”
她猛地转过头,鬓边珠花跟着晃动,眼睛倏忽亮起来很快又黯淡下去,最后只是平静地摇头,“以后吧。”
这反应倒让我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会欢天喜地地答应,没想到这般克制。
接着,她又追问我外面的事儿,我撩起衣摆与她面对面坐下,开始细说起几百年间的见闻。
有出入人间时碰上的集市,再到后来走过千山万水尽收眼底的云雾与湖水,她听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说起蜿蜒的城墙、巍峨的宫阙,她便用指尖沾上茶水在桌面上描画;我提到山中的奇珍异兽、会说人话的彩鸟,她便翻出一个又一个话本一边听我念着一边把纸上的图画裁剪撕下。
日光慢慢西斜,我与她讲述的事物却像是怎么也说不到头。
恍然畅想,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把她拐出去了,她看见我说的景色又会是多么惊讶欣喜。
我第一次对人间生出了留念。第一次觉得山野间的枯燥也能捧出些许趣意。
山中的岁月漫长而寂静,只有风吹落叶和雨雪刮擦的声响,是千年如一日的清修。
可有她在身边时,日子变得鲜活起来。
虽然她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有时还要拉着我东问西问,却比山洞中死一般的沉寂让我觉得踏实。
每天黄昏后我会找借口离开,回去山洞调息打坐,等到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便迫不及待地下山,总要赶在她醒来前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窗边,看她一睁眼冲我露出还带着睡意的笑。
这一年光景,我的行迹也仅在她的房间和山洞之间来回往返。
明明是这样一处逼仄的方寸之地,我却从未觉得厌烦。
她总有法子让我好奇明天见到她时能看到什么,今天从箱底翻出一个泛着彩光的琉璃盏,明天献宝似的给我递来一只用草根扎起的蝈蝈,每一件宝贝都能说起来历,哪个是母亲收来送她的,哪个是兄长在外经商带回的。
那些东西在她手心中转来转去,每时每刻都能映出她眼底的莹光。
……
可不知从何日起,她的笑容渐渐变了。
起初只是偶尔走神,后来连眼底的光彩都淡了下去。
明明还在说着话,嘴角笑意勉强得快要撑不住,整个人像是蒙着一层灰雾般的薄纱。
我最烦她这样了。
不管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我都最烦她这副表情!
你既然长了一张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难道又要让我猜吗?
她不说为何郁郁寡欢,我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沉默不言,渐渐的,屋内只剩下更漏滴答的杂音。
天色尚早,暮色还挂在树梢,不到离开的时候我却突然起身。左右都是闷坐着,还不如回去山里多运几段灵气。
刚跃上窗台,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青厌!”她似乎发着颤。
“我往后……怕是不能再陪你了。”
我下意识就要反驳她,谁稀罕她陪。
话到嘴巴又变成一句硬邦邦的质问:“为什么?”
回头看去,她坐在床边,裙摆沾了点说不出颜色的昏黑,暗沉沉的。
“母亲给我定了门亲事,要把我嫁与县令的长子。”
她顿了下,像是在轻笑,“好给兄长某个仕途。”
嫁?
我转过身,这个字从前也听过,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嫁?”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低下头闷声解释:“‘嫁’……大概就是,被关进另一处院子里。”
我听见自己咬牙发出的咯声,“不能不嫁?”
这一回,她沉默了好久,缓缓吐出几个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短短一句话,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将她困在一个又一个宅院儿中。
怒火窜上心头,烧得我眼眶发烫。
嫁人,她就因为这么个可笑的理由这些天像个哑巴一样躲着我?
我死死盯着她,她依然不抬头,只是把衣裙攥得更紧。
恍惚间,我看这间卧房窄小得令人窒息,像个只能透风的牢笼;雕花的窗棂、锦绣的床帐、精致的瓷瓶……每一件都像牢笼里的栅栏,整个宅院也不过是个砌得高些的围墙,将她困在期间动弹不得。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她,她都在为别人而活?
要么为了山下那些素不相识蠢笨至极的病患耗尽心力,要么为了所谓家族前程沾着点儿血缘的亲人搭上一生。
她,她难道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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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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