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没能认出她。
小女孩朝着荣正彦的方向跑来,母亲的视线焦灼地跟着一直追逐,可是顺着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眼里还是那片教人刺眼的茫然。
南絮心里微微一痛,但好在这种掺杂着刺痛的失望,她早已经习惯了。
荣正彦蹲下身,一把抱住了朝他迎面扑入的小小的身子,笑得和煦,“鸢鸢今天乖不乖?”
“舅舅你又忘记了,妈妈说我可以不乖,只要不做坏事就行。”
“是舅舅错了,你妈妈说得对,那我今早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照顾好你的客人嘛,我说到做到的,连Bella我都特意让人栓了起来,不给它出来。”
“真棒,既然你做得这样好,那这位阿姨也交给你照顾了。”
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南絮,一本正经地纠错,“不是阿姨,是姐姐。”
荣正彦假装气愤地地拍了一下自己外甥女的脑袋,“你叫我舅舅,管她叫姐姐?”
“我爸爸说了,长相漂亮的阿姨都得叫姐姐。”
“那难怪了,你妈要跟你爸离婚了。”荣正彦半是正经地凉凉开玩笑,“看来在你妈重新给你找个新爸爸之前,你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这里了。”
小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妈说了你这样的人是找不到老婆的,而找不到老婆的人下场通常都是很惨的,只能孤零零去养老院,没人探望,搞不好还会受到护工虐待......”
“算了,”荣正彦头疼似的果决般挥了挥手,“说起话来跟你妈一模一样让人讨厌,也不知道在国外这几年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完全没有半点小孩子的可爱。哪里比得你刚出生的时候,虽然皮皱得跟只小猴子,但比现在乖顺多了,我还给亲自你换尿不湿呢。”
“舅舅,你少在这里吓唬我,谁还没有个黑历史啊,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照片,我妈那里有一大把呢,我也没有拿这个出来嘲笑你。”
“去拿你的奖励吧。”荣正彦放弃反击。
那个叫鸢鸢的小女孩鄙视地瞧了他一眼,一溜烟又跑远了。
站在原地抑制不住叹了一口气的荣正彦,倒是比刚才在包房里阴冷的样子多了几分活气。
“接下来你需要我做什么?”
荣正彦被亲外甥女这一气,说话倒也倒豆子般痛快了,“南小姐,你不用对我这样苦大仇深。换个角度想反正容嵊都不要你了,那么下周在他的订婚宴上,走上台宣布他对你的始乱终弃应该不是也一件多难的事情吧。何氏向来最注重名誉,对外头将女儿包装得如此冰清玉洁,自然也不能容许未来的女婿公然被摆到台面上讨论私生活混乱。”
“你不会以为这点东西真的能威胁他吧?”她总觉得他不可能那么天真,“别说我对他来说如今真不值一提,而且你知道的,他是一个有前科的,未婚妻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面前的人如意料之中没有露出端倪,一派轻松,“前段时间他从我姐的手里弄走了一大块地皮,表面上他是联合我姐翻盘赢了一个好局面,但其实我留了一手。当初我动不了工,只想着让别人也下不了手,就弄了一个连我姐都不知道的套。如今那块地动工到一半发现了问题,要是被董事会的老家伙知道了麻烦可不算小。你不太了解,那些人比我可难缠多了,这些年他们被容嵊压得死死的,外派的外派,装死的装死,一旦有了一点喘息和可以反抗的空间,他们只恨不得联合起来将容嵊给生吞活剥了。当然,这事动摇不了容嵊的根基,只是这一两年他恐怕暂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而何氏掌握zhuo 解决问题的关键,新娘最亲近的叔伯在政府关键部门工作。所以,答应我的条件,比起他要面临解决那堆麻烦,并不难选择。”
她不置可否,只趁着这个人心情貌似放松继续问,“方辉呢,他跟你合作,从中又能得到什么?”
“你的继父可是位狠角色,要不是我拦着,他原本在偷渡船上都给你找好了一个位置。后来在我的游说之下总算愿意打了个折,让我把他的儿子从监狱里捞出来。”
“你能做到?”
“尽力吧,总得让对方得点好处对不对?”
“容何两家什么时候官宣?”
荣正彦马上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立刻露出了如初见时那般标准的笑容,“很快,何氏透露出来的消息是下周。届时会举行一个小规模的宴会,算是提前释放消息,先解决那块地皮的燃眉之急。正式的订婚宴应该就没有那么快了,毕竟何氏非常重视唯一女儿的出嫁,准是大操大办,不会愿意仓促了事的。”
“就是说我还有一周的时间?”
“对,这里风景不错,南小姐不用觉得拘谨,你可以和你母亲在这里就当是度了一个假。”既然两人在口头上一来一往的交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荣正彦也卸下了中午在餐厅那间包房里胁迫她的样子,还兴致勃勃地摆出了一副待客的热情,“从这里往后走有个花园,院子里梅花还早,菊花倒是早就开了,你如果有兴致可以尝尝这里厨子酿的菊花白,别有一番风味。”
“我还真是要谢谢你给的假期。”她再次扬起讽刺的笑容。
“那就算说好了,我们下周见。”
荣正彦哪里会理会她的那点小心思,满不在乎地一笑,然后志得意满地踏着才大步离开。南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看见他消失在前方的一堵矮墙之后,又有几个人影无声无息的从那堵矮墙之后冒了出来。
还真是,准备周全。
院子里走廊下的灯是暗着的。
临睡前方锦文留了一个心眼,故意将几盏常亮到天明的灯统统给关了。果然,半夜两点左右,一道雪白车灯明晃晃地照在黑黝黝的玻璃窗上,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又或者,因为半梦半醒间全是荒谬的梦,她早就恨不得快点清醒,而那道车灯,只不过是顺势拉了她一把而已。
虽然她还不是很肯定,但能感觉出来,这几天方辉一直在躲着她。
她当然不会以为方辉躲她的原因是真的替她身体着想,怕他会惊扰了自己目前不算稳定的情绪。她这个父亲她是再了解不过的,并没有多爱自己的子女,也没有多爱藏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唯一懂得的无非是如何对自己好罢了。当年她妈生病,曾软着声音哀求他能陪陪自己,可这个爸却生怕躺在床上的人会将病气传给他,不但不愿踏入母亲的房间半步,甚至还不耐烦地推脱,“我就算陪着你又能怎样?我既不会治病,也留不住你的命。”
是的,刚才在梦里,她又梦见了她妈了。
梦见在那间光线昏暗且脏乱的的房里,她妈满是污垢地躺在床上,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圆圆地睁着,到处都是冷冰冰的,大约只余下胸口还剩最后一丝热气。一个出身良好且有洁癖的人,只不过因为一场无法照料自己的病,又因为父亲视而不见以及不作为,负责照顾她的护工拿了高昂的报酬却极其懒惰以及懂得玩弄手段。有人来探望的时候,屋子里总是短暂地弄得光鲜亮丽,而在人走后,她妈却只能长期跟满床的污垢为伍,加上连喂饭这件事情也不能按时,她变得消瘦且充满了各种异味。可是有外人的时候,却很少瞧出来其中的异样,包括她。
她那时太小。
而方辉,则是故意。
其实那时她妈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听到方辉说出这句绝情至极的话之后,眼泪珠子便如同断线似的掉了下了,打湿了胸前单薄的衣襟,“我知道,你一直在埋怨我,哪怕我已经拼着身子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你也没有原谅我。你恨我当时穿了她的那套衣服,你恨我当时明明没喝醉还是装糊涂......”
后来说得那些,声音太小,彼时躲在门后的她已经听不分明了,但一点都不妨碍将仅存几句话牢牢记住。她只知道,她妈嘴里的这个“她”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也曾发誓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出一口恶气。可惜,直到她妈去世,她都没有弄清楚这个女人究竟是谁。直到不久前,方辉遮遮掩掩地将事情托盘而出,她联系前因后果才恍然大悟。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母亲的女人,说到底是另一个倒霉蛋罢了。
就像她,费尽心思得到了叶怀瑾又如何?
不是她的,就算再如何欺骗自己也惘然。
松软的平底拖鞋,无声无息地踩在长毛地毯上,方辉上楼的那一刻,自然被她一声白衣的影子从黑暗里走出来,难得被吓得身子打了一个哆嗦。
“大半夜地不睡觉,站在这里吓人干什么?”
“爸,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又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
“我做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快回去睡觉。”方辉皱着眉头看着她的肚子,“上次医生不是还特意交代了嘛,让你没事不要胡思乱想。”
“是我非要胡思乱想吗?你要是再去找南絮的麻烦,叶怀瑾真的会起疑心的。不,不对,”说到这里,方锦文觉得有些绝望,“他已经起疑心了,他昨天甚至还来问我,他问我当初到底是谁......”
“就是你。”方辉斩钉截铁地打断自己的女儿的话,满脸地不耐烦,“连他那个妈都是这样说,你心虚什么?方锦文,不是我说你,当初你下手抢叶怀瑾的时候毫不手软,也勉强看着像是我的女儿,怎么现在却这样婆婆妈妈,反倒是像......”方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考虑了一下,总算勉勉强强咽下了最后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方锦文如何会不知道他刚才到底想说的什么,可是为此愤怒的次数太多,到最后也就只剩下麻木了。为这个她跟方辉吵了无数次又如何,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方辉根生蒂固的劣根性。不是她母亲的错,甚至也不是她的错,但长久以来,她为了得到这个父亲的承认和关注,已经做错了太多的东西。
抢?
是的,就是抢。
方锦文苦笑地站在原地,是抢来的,才越加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自食其果。
“我查过你,你最近跟那个荣家的人走得近对不对。爸,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了,你这个时候如果闹出事情了要怎么收场?”
“方锦文,到了现在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脑子,我做这件事情到底是为了谁?”方辉朝着自己这个女儿厉声喝道,“别忘了,当初她愿意配合演戏,那是因为她已经搭上容嵊这根高枝。但如今情势不一样了,容嵊已经不要她了,你怎么能保证她现在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会起了要回头的心思,主动找到叶怀瑾说出当年的事情来?别犯蠢了,只有将她摘得干干净净,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方锦文木然着脸靠墙站着,一时没有说话。
方辉缓和了一下语气,“放心,这次我一次性从头做到尾,绝对不会再拖泥带水了。过段时间等方绍出来,我也会马上安排人送他走,以后你就高枕无忧地做你的叶太太了。”
“这么说,我还得对你感激涕零才对。可真奇怪,这么好的事,我怎么就笑不出来呢?”听了这番解释,方锦文却并没有表现得多欣喜,反而越加漠然,“既然我蠢,既然他这么见不得人,那当初你生我们两个出来做什么?”
“你今天晚上发什么疯,堵在这里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方辉耗尽了最后一点南新,极力克制的脸终于沉了下了。
“你要是还把我当女儿,能不能停手?”
“停手,这些年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容嵊终于不要那个小贱人。方锦文,你脑子没有坏掉吧,你在替那个小贱人求情?”方辉死死地盯着她,发出毛骨悚然的令人不适的笑,“你不会是和叶怀瑾呆在一起久了,人也变得跟他一样天真了吧。你有什么好愧疚好心虚的,这么多年,那个真正始作俑者都安然地每天喝着下午茶,你不过就是一个负责配合的棋盘上的小棋子,不要再说这么可笑的话了行不行?”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方锦文突兀地笑了一下,“也是,您说得对,我太高估自己了.......”
“就是嘛,”方辉满意地上前扶着自己女儿的手,带着她往房间走去,“你的任务,就是负责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其他就不要再多想。”
旋转楼梯下玄关处的门开了一道缝。
一只习惯夜间出来觅食的野猫从草丛里轻巧地跳了出来,熟悉地跃上台阶,却发现平时熟悉的走廊上仿佛立了一道人影。它警觉地拱起背,示警般地威胁地低低叫了一声。那道人影毫无反应,不仅毫无反应,甚至天边正巧乌云飘过来,走廊上被风刮来了一阵细密的雨点,也依旧巍然不动,仿佛就此成了一座与周身建筑浑然一体的雕塑般。
野猫站在原地有僵持了片刻之后,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看出对方毫无威胁之后,当机立断地从旁边一跃而过,钻进了另一头的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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