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菲尔塔利被他突然睁开眼吓了一跳。
“……西斯？”她迟疑地轻声唤道。
金黄色的瞳孔安静地看着她。
奈菲尔塔利猛地捂住嘴，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拉美西斯感到头脑昏昏沉沉。
他艰难地挪动了下身子，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原来不是在梦中。
奈菲尔塔利就在他的身边。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喉咙深处却发出一阵嘶嘶声。
他愣住了。
奈菲尔塔利轻缓地握住他被子外的手，安抚道：“没事的，西斯。我去通知治愈祭司。”
拉美西斯反握住她的手。
“……”
“……不用。”他沙哑地说。
“可是……”
奈菲尔塔利有些犹豫。
“就这样……陪我待一会儿。”
奈菲尔塔利坐回了床边，替他掖了下被角。
手指拂过他被绷带包扎的额头，捋了下他黑色的长发。
她倒了些水给他。
他微支起头，啜了两口。
“……我方才抵达了杜阿特之门，在门前徘徊了许久。”拉美西斯缓缓说道。
奈菲尔塔利放下杯子，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但这里似乎还有一些我放不下的东西，它们拉住了我，不肯放我自由。“
“可是我感到很疲惫。”他低声说。
“人都是会累的。”
“你需要休息，西斯……你的弦绷得太紧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奈菲尔塔利。”他打断了她。
“那是内心的空洞，是虚无。它不知道起源于何处，但随着时间逐渐增长，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直到有一天，它吞噬了我感知外界与自我的能力。我发现我连喜悦、痛苦、愤怒的感受都无法持久，事物的意义也变得苍白起来。”
“权力，我现在是整个埃及最有权力的男人，底比斯与孟菲斯在我的脚下，从第一瀑布到地中海岸都是我的国土。无尽的财富，我也拥有了。可**是个无底洞，满足了一个后只会产生新的**。我想要的在过去十年里都一一得到了，但没过多久我就对它们丧失了兴趣。自重逢之后，我忽然感到恐惧，因为重新拥有你变成了一件看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开始害怕我在得到你之后，也会像我拥有珍宝与土地一样，很快就厌倦了。所以当你拒绝我的时候，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痛苦，却也如释重负。”
“你说的没错，奈菲尔塔利，权力让我改变了。我找不回十四年前的自己了。”
“哦……西斯……”奈菲尔塔利喟叹道。
“你也有过这种感受吧。”拉美西斯说，“再刻骨铭心的情绪都在某一刻变得遥远。”
奈菲尔塔利无言。
片刻后，她讷讷地说：“可是西斯，人为什么要执着于永恒？生命有始有终，再浓烈的情感也会随着□□的腐烂而消散。但情感迸发的那一刻，对于活在当下的我们来说，它就不重要了吗？”
“当我听说……”她哽咽了一下，“……听说你中了赫梯人的埋伏重伤不治的时候，我的痛苦是真实的，你能否认这一点吗？如果现在是我命悬一线，你……难道不会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吗？”
拉美西斯嘴角动了动，说道：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我对此深信不疑，尽管你曾无情地拒绝了我。可这种痛苦又能持续多久？一年，还是十年？你终究会在某一天接受并习惯这个事实。到那时，我的死亡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个丧失了重量的符号。”
“可是奈菲尔塔利，灵魂是永恒的，我总希望我对你的执着能与我的灵魂一样，跨越千年不朽。一想到有一天我会不再爱你——即便你的眼睛注视着我，我的心中也毫无波澜——我就想要愚蠢地同时间开战。”
“亲爱的奈菲尔塔利，你告诉我，与时间开战的下场是什么？”
“告诉我，我不会一败涂地。”
奈菲尔塔利说不出话来。
“那个男人——”拉美西斯顿了顿，“我的父亲，就妄图战胜时间。他把我——他的子女们——作为对抗时间的手段，想让自身在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后代身上得以延续。但他输了，输给了自己软弱的人性。”
“奈菲尔塔利。”他的语气罕见的柔和，“你带我离开蛇窟时说，我们总会相互了解。现在我了解了你的事，你也该了解我的事了。”
“我是一个弃婴，塞提一世是我的父亲并不改变这一点。自我有意识起，我便与蛇群生活在一起。在那暗无天日的年月里，我从未见过人类，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直到你的出现，我才意识到，蛇群并非我的同类。”
“你离开后，那个男人带我回到了孟菲斯。他下令暗中处理掉了梅内赫特庄园所有的知情人，并借霍尔艾姆赫布之口宣扬是在神秘的蛇窟里找到了我——拉美西斯是被蛇养大的天命之人。”
“梅内赫特庄园的那场大火……”奈菲尔塔利忍不住开口。
“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拉美西斯淡淡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刚回宫时，我粗鄙不堪，大字不识，又不善言语，那个男人的其他孩子，我名义上的兄弟姐妹们，对我畏惧又厌恶。我花费四年的时间，学习了他人十数年的知识。十八岁后，我四处征战，有时是跟随那个男人，但更多时候是我自己，从利比亚到努比亚，并借此培养起了一批誓死追随我的部将与亲信。”
“也是那时，我开始派人寻找你。那个男人盯得严，我也只得暗中进行。其实我也知道，生死只消一瞬，而五年足够发生太多变故。但我总是抱着一丝侥幸，仿佛不这样想就无法支撑我走下去。”
“但我这点微薄的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的杳无音讯中被不断摧折。“
奈菲尔塔利心疼地抓紧了他的手。
“……但始终不曾真正熄灭。“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男人老了。人一老疑心就会变重，而我愈发壮大的势力无疑催化了他的猜忌。多么讽刺，霍尔艾姆赫布预言我会带领埃及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强盛，那个男人当初也是为此才来寻回我，他却开始舍不得自己的王位与权力，开始忌惮我，打压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动了杀我的心思，或许是那次与赫梯争夺卡迭石与阿穆鲁时，过半的将领支持了我的战术并夺得了胜利，这让他无法忍受。他开始试图削减我的势力，收回我的权力。但我毕竟还是他明面上钦定的继承人，他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于是，他抓了我的一个心腹，声称他是赫梯的奸细。”拉美西斯眯起眼睛，“我知道那个所谓的心腹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但我一直佯装不知。他们两人做了一出好戏，想要构陷我与赫梯的关系。”
“整件事情都透露着诡异。那个男人将我唤到军帐中，与我对峙。他的走狗被堵住了嘴，用绳子捆着，扔在了地上。他对我说，喝下这杯酒，然后杀了这个奸细。他就原谅我这一次的疏漏与鲁莽。”
“说实话，我很意外。他竟没有将此事昭告天下来定我通敌的罪名，而是用所谓‘疏忽与鲁莽’这样一种方式来试探我，试探我对他的信任与忠诚。我有过片刻短暂的怀疑，关于那杯酒究竟是否有毒。但我很快放弃了。我没有犹豫，捂住了他的嘴，拔出他腰间的匕首，刺进了他的颈部。他太年迈了，几乎是没有反抗地就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手里。“
奈菲尔塔利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四周。
幽暗的房间内除了他们，并无外人。
“我在自己的身上划了几刀，营造出护救法老失败的假象，然后将杀死法老的罪名嫁祸给了那个早就被喂了毒药的倒霉鬼，反正是死无对证。守在帐外的都是我的士兵，他们证实了我的说辞。”
“你……”
奈菲尔塔利将手轻轻贴在他的心口，那里被层层的纱布包裹着。
“……这里一定很痛吧。”
“痛？”拉美西斯说，“确实很痛。”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她轻声说。
“我的父亲。”拉美西斯重复了一遍，“抛弃了我，夺我所爱，最后还想要杀我。可惜我没能如他所愿。“
“不要这样说……”奈菲尔塔利颤声道，“你的心是温热的，它在我的手下跳动，我感受得到。你的父亲不爱你，你感到难过是正常的。”
“我不在乎那个。”拉美西斯阴郁地说，“从我怀疑他杀死你的那一刻起，他对我来说就已经死了。只是我一直以来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我没有更早动手的原因。仿佛我只要杀了他，就等于承认我永远失去了你。”
“那天杀死他的时候，我崩溃了，就好像我亲手杀死了你一样。”
“这才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
“至于那个男人是否真的想要我死，我并不在乎。我把那杯酒赏给了军中一个被抓回的逃兵，他喝了酒，安然无恙地上了刑场，死前还在感激我对他最后的仁慈。”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犹豫了。是霍尔艾姆赫布的预言让他放不下埃及的远大图景，还是衰老的年纪让他变得糊涂，抑或是那点可怜的血缘关系在作祟。总之他毫无尊严地死了，因为他的猜忌，也因为他的心软——多么软弱的人性。“
“我不会犯他同样的错误。即位后，我立刻着手肃清了曾与我争夺王位的兄弟和他的部分残党，其中包括霍尔艾姆赫布。但此非一日之功。部分贵族与朝臣对先王之死和年轻的新王仍有疑虑，我需要军事上的胜利来堵住他们的嘴，这也是我出征赫梯的原因之一。”
拉美西斯停顿片刻。
“在杜阿特之门前徘徊的那段时间里，尘世间的这些事突然一下子离我很远，我不禁向往起永恒的宁静。”
“但你把我留在了这里。”
奈菲尔塔利破涕为笑。
“你不要怪我扰了你的清净。明明还比我年轻，我不会让你比我先走的。”
拉美西斯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开口。
“奈菲尔塔利，你是如何得知我受伤的消息？”
奈菲尔塔利一僵，但还是如实交代。
“是帕塞尔告诉我的。”
“……”
“我能来探望你，也是帕塞尔帮忙通融的。“她补充道。
拉美西斯并不意外。
“他没有劝你提前离开吗？“
奈菲尔塔利面露尴尬。
“你……你怎么知道？”
拉美西斯平淡地说：“帕塞尔曾是霍尔艾姆赫布的弟子，不过两人并不同心，但我也无法肯定他是完全支持我的。我本想提醒你留意一下他，但现在看来，他对你倒是真心一片。”
奈菲尔塔利突然说：“我是完全支持你的。”
“我是完全支持你的。”她重复道，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西斯，我知道我们都改变了，但我始终站在你的一边。”
“过去、现在、未来。”
拉美西斯看了她一会儿，安静地垂下眼。
“我有些困了，奈菲尔塔利。帮我去叫治愈祭司来吧。”
奈菲尔塔利抚过他消瘦的脸，轻叹了口气，正要起身。
“关于你母亲的遗体……数月前我已差人重新安了葬，在哈布卡村那边。那时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但我知道，如果你还在的话，你会想做这件事。”
“还有，对于梅内赫特庄园的事，不要太有负担，那不是你的错。”
奈菲尔塔利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嗯。”
她闷闷地应了声。
“好好休息，西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拉美西斯望着她的背影走到门口。
忽然开口。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过拉你一起下地狱。后来，我决定一个人去。可最终，我还是和你一起留在了人间。”
“谢谢你，奈菲尔塔利。”
这章长些。
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我最喜欢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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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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