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
“王上!”
金黄色的眼球在干涸的眶骨里转动了一下。
年迈的大臣跪在台阶下,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恭谨。
“伟大的拉之子与生者之神,您今年已经二十岁,却尚未立后,也未有子嗣。尼罗河赐予埃及土地和丰收,但这片国土的未来不能没有继承人。”
“臣斗胆恳请王上,在今年的水汛祭典中纳妃,由神庙的祭司主持,为埃及祈福,也为王室延绵血脉。”
大殿上只剩下簌簌的风声。
它穿过石柱与廊道,带来了河水的腥气。
这样的沉默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群臣早已习惯年轻的法老对有关子嗣问题的拒绝,但每次仍不得不硬着头皮提起。
寂静中捱过的每一秒都令人窒息。
就在那名年迈的大臣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准备再度开口时,年轻的法老回答了他。
“那种事情……无聊透顶。”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气迟滞在半空。
光线在墙壁上折射出一片阴影,像是众神骤然移开的目光。
群臣伏地,眼中满是惊恐。
子嗣的延续是法老的神圣职责,是与众神缔结的契约。而这公然的厌弃之语明显是在挑战神的权威。
跪在地上的人屏住呼吸,试图将恐惧藏在额头贴地的姿态中。
有人颤抖着声音,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王上……”
拉美西斯随意地逗弄着肩上的雄鹰。
它低头啄了啄他的指尖,发出一声低鸣。
碧绿的毒蛇静静盘伏在他的脚边,嘶嘶吐出信子。
“下一桩。”他平淡地说。
群臣低声应诺。
另一名大臣战战兢兢地上前。
“王上,关于今年的水汛祭祀,赫里奥波利斯神庙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主祭将由该神庙的高阶祭司主持,以祈求尼罗河的丰收与太阳神的恩赐。”
“很好。继续。”
法老的回答轻而短促,视线却略显涣散,似乎并未完全听进去。
又一年轻的大臣走出,平稳而清晰地汇报一件寻常的事务。
拉美西斯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
年轻的大臣一愣,随即低头答道:“臣名哈尔姆。”
“你和肯提玛特是什么关系?”
哈尔姆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臣是肯提玛特之子。六年前,家父失踪,臣得以继承他的职务。”
隐约间,法老像是笑了一下。
“肯提玛特的儿子。”他重复道。
哈尔姆愣住了,心中泛起些许不安。
他看着那位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王上,您……认识家父吗?”
“说不上认识。”
法老靠在王座上,手指缓慢地拨弄着衣袍边缘的金线,平静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怀念。
“不过,有过一面之缘。”
哈尔姆心跳加快,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与希冀。
“伟大的拉之子,您是否知道关于家父的消息?”
法老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六年前,肯提马特试图杀死我。我只好先杀了他。”
……
大殿上一片哗然。
哈尔姆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侍卫齐齐按住腰间的武器,目光转向王座,等待法老的命令。
拉美西斯却懒洋洋地抬了抬手,动作散漫得像是在赶一只打扰他的小虫。
他眼皮微垂,声音平淡。
“都是陈年旧事了,我都快忘记了。”
大殿的空气凝固了一瞬,而后群臣纷纷叩拜,嘴里溢出对法老仁慈的赞美之词。
他们的声音彼此交织,变成一种喧哗的嗡鸣。
拉美西斯的目光却未落在他们身上。
他的眼底空空荡荡,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喜剧。
毒蛇顺着他垂下的手臂缓缓爬上。
湿冷的鳞片贴着他的皮肤,传来黏腻的触感。
拉美西斯看着蛇缠绕上腕骨,金黄的竖瞳冷漠地与他对视。
怎么可能忘记?
他闭上眼。
只不过,很多事情,自她离开后,便无所谓了。
*
华丽的车辇从泥土铺就的道路上吱吱呀呀地驶过。
轮毂上的金饰在阳光下闪耀,仿佛要将路边的尘埃也镀上一层光辉。马匹被梳洗得一尘不染,鬃毛在轻风中飘动。
车辇前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他远远地看着,目光随着车辇的行进而移动。
奈菲尔塔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是主人的朋友们来做客,也是埃及的贵族们。”
“卡奈布、霍特普拉,还有肯提玛特。”
她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地念出来。
“不过说到底,这些人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她转过头,发现他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些镀金的车辇,像是被那刺眼的光芒困住了。
“你是在羡慕吗,西斯?”
他缓慢地晃了下脑袋,转而看向她。
“我吗?”奈菲尔塔利笑着说,“或许有一点吧。”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他们,也许妈妈的病早就好了,也不用整天为生活发愁。”
她停顿片刻。
“但人总要知足的。其实我只要有你和妈妈在,就已经很幸福了。”
“现在的我就很幸福。”她强调道。
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闪动。
他看着她,点点头,然后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我就知道。”她笑着,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西斯最好了。”
他蜷缩在奈菲尔塔利的怀里,动作有些别扭——他已经长大了,个子也高了,这个怀抱难免显得拥挤而局促。
但当他的头靠在她的胸口,耳边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那节奏柔和而平稳,令他心安。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些镀金的车辇和贵族的名字,那些总是本能地吸引着他目光的事物。
他想,他想要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但如果奈菲尔塔利真的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那他也可以试着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可他很快便懂得,这样的幸福不过是暂时的幻象。
拥有更多的人从来不会满足,他们总是抢走一无所有之人的最后一点东西。
弱者拥有的宝藏只会带来不幸。
奈菲尔塔利的美貌就是这样,它太显眼了,也太脆弱了。
*
车辇在庄园里停留了数日,豪华的宴饮从日落持续到深夜。烛光与笑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庆典。
贵族的身影在灯火间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与酒的酸甜。
庄园内的奴隶们忙碌得像一群被驱赶的蚂蚁,奈菲尔塔利也被安排去傍晚的宴饮中服侍。
临走时,她叮嘱西斯留在家里照顾母亲。
他目光低垂,默不作声。
奈菲尔塔利没想到的是,她刚结束宴会侍奉,便在出口的角落看见了偷偷跟来的西斯。
回家后,奈菲尔塔利忍不住说了他几句。
但母亲轻声咳嗽着打起了圆场。
“别对他太苛刻了,奈菲尔塔利,他只是离不开你。”
奈菲尔塔利叹了口气,只好再三叮嘱:“别让主人和那些贵族注意到你,一定不要惹事。”
他点点头。
直到第四夜,喧闹声逐渐散去,奈菲尔塔利的身影却迟迟未现。
直觉告诉西斯出了事。
月光像被撕开的布条,散落在庄园尽头的荒地上。
他屏住呼吸,顺着那熟悉的香气向前。
他穿过庄园后面幽深的廊道,那里是一片无人问津的果园。
庄园的灯火远远地映在果园尽头,将一片冷清的黑暗切割成诡异的明与暗。
他的目光越发阴冷,脚步也越来越快。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低声的沙沙响。
然后,世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他看见奈菲尔塔利被按倒在地,泥水混着泪水沾在她的脸上,眼睛因惊恐而睁大。
一个中年男人正压在她的身上,绣满金线的袍子沾上了泥土和枯草。
醉意未褪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嘴里含混地嘟囔着听不清的醉话,一只手控着她的双腕,另一只手正笨拙地解开腰间的带子。
一瞬间,他感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了,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在耳边轰鸣。
他脚下一滑,泥土松软得像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直直地冲了上去。
“混账!”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了个趔趄,但似乎也是个练家子,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甩在石块上。
刺痛从肋骨间炸开。
他痛苦地喘息了一声,却在瞬间再次暴虐而起,死死扣住男人的喉咙,指甲嵌进皮肉。
男人怒吼一声,膝盖猛地顶向身上人的腹部。精瘦的身躯剧烈一颤,却死死不肯松手。
男人的脸色逐渐发紫,急中生智,向后一仰。
两人旋即滚倒在地,泥土和草叶混杂着新鲜血腥味。
男人一个翻身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手肘重重砸向他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手在泥地里摸索着,混乱中抓住一块尖锐的石块,狠狠砸向男人的额头。
男人咒骂着后退,摸了下额上的伤口,面目狰狞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他在地上喘息着,来不及调整姿势。
奈菲尔塔利惊恐地喊道:“不要!”
她踉跄地冲上来,将他挡在身后。
金黄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一翻身将奈菲尔塔利压在身下。
剧痛从后背袭来,像炽热的铁钩撕裂着他的血肉。
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泛白的亚麻布袍。
他的牙关咬得几乎发出咔咔的声响,反身一脚踹向男人的下身。
男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脸上的愤怒被痛苦取代。
他一把夺过佩刀,扑向倒地不起的男人。
锋利的刀刃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顺着鼻尖与嘴角滑下,染红了他锋利的下颌,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暴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住手,西斯!住手!”
奈菲尔塔利的哭声带着撕裂的颤音,伴随着夏夜的雷鸣从他背后传来。
她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已经死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剧烈颤抖着。
刀从指缝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死去的男人浸泡在鲜血里,像一块破烂的布摊在地上。
灰蒙蒙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
他转头看向奈菲尔塔利。
奈菲尔塔利浑身湿透地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她,却停在半空。
他的双手满是鲜血。
“别……哭,奈菲尔塔利。”
他只好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裂的风箱。
“别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