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升,盛元街上的行人也多起来了。马车在人流中穿行,速度慢了不少。
赶车的侍卫高声呼喝,叫人群避让。车内的贵公子望着茶盏中不断翻着涟漪的清茶,陷入沉思。
忽然,他开口缓缓道:“不对。”
车外的侍卫闻声有些紧张:“世子,哪里不对?”
车内的公子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困扰:“那桌子上总共有三副碗筷,方才在那处的应该不止他一个人。我有些操之过急了,他应该还有一起来的同伴。”
侍卫压低了声音:“那又如何。属下将此人杀了,找个地方埋了,死无对证……跟他同行的人十天半个月找不到他,最多也就是去官府报案,到时自然不了了之。”
那公子默然不语。
思索半晌,他将盏茶水往身边人脸上一泼,淡淡问道:“方才与你同行的是什么人?”
这位公子,正是段王府的世子段文轩。而躺在他身边,被五花大绑、拿麻布堵住口舌的,不是旁人,正是文如晦。
段文轩将文如晦口中麻布扯出,文如晦登时破口大骂:“段文轩,你个混账王八蛋!老子会告诉你?笑话!我问你,那块玉佩是不是你的,是不是你陷害了阿绣!”
他一想到眼前人可能和自己死去青梅的冤案有关,气得满脸通红,双眼中布满血丝,奋力挺身往他身上撞去。
忽然马车一个急停,赶车的侍卫探身进来,一掌拍在文如晦后颈上:“还敢在世子面前逞凶!”
文如晦瞪着眼睛,挣扎两下,终于趴下不动了。
“阿绣,阿绣……原来是那个女人。”段文轩笑了两声,语气冷而沉,“这个二世祖,还真会往家里招惹祸患。”
那侍卫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这麻烦又是二爷在外面招惹的?”
段文轩冷嗤一声,声音中隐隐含了怒意:“他闯的祸还不够多么?哪次不是我来给他擦屁股。”
“世子,那现在该怎么办?”那侍卫迟疑道,“这人还要不要不杀了?”
“毁尸灭迹算不上最干净的手段,况且这人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不能随意取他性命。若他的同伴与他交情深厚,脑筋又有几分活络,坚持追查下去,难保不会再生出麻烦。”
段修文闭目沉思片刻,淡声吩咐,“罢了,掉头去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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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驾着马车一路急行,驶向临华府衙。走在街上的百姓见马车气势汹汹、华丽非常,一看就知车中之人必定非富即贵,纷纷退避至道路两旁。
离府衙大门不到百步之距时,那侍卫遥遥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立在府衙前的大街上,眸光沉沉地望向这边,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那人见马车驶来,微微抬起手臂,声音清朗如玉石交击:“请世子停车一叙!”
那侍卫见状低声道:“世子,好像有人拦路!”
段文轩原本还在想着其他事情,闻言一愣:“什么?”
那侍卫继续道:“出茶楼时,小人好像在路旁见到过这人。他果然和车里这小子是一道的,竟追来了。”
段文轩平日里一向喜怒不显、八风不动。然而此时此刻,说是震惊也不为过。
他原以为此事最大的麻烦,也不过是文如晦被打入大牢之后,他的亲朋替他辩护上告罢了。没想到的是,来人速度之快,竟然赶在他之前来到临华府衙拦他?
这说明此人不仅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当时在场的人那处问得了口供,大致盘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几乎立刻就猜出了他的想法,甚至判断出了他接下来的行迹。要不然,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到临华府衙。
此人,绝不是易与之辈!
段文轩的眸光沉下来,掀开帘子,打算看看来者到底是何人。却在看清那人样貌后,微微一愣。
柳鹤清?
段文轩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记性,竟一下子就记起了他。这个少年给他的印象实在深刻。
一来去岁春闱,段文轩是榜眼,而柳鹤清是探花。二来,自己的弟弟段文钊曾经对这个年轻的探花郎生出过绮念,甚至对其用过些不入流的手段,可最后不仅碰了一鼻子灰,还莫名其妙被人砍断了一只手……
虽然段文钊断手之事,到现在玄鹰司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未必就和柳鹤清有什么关系,但段文轩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他当时有心要查查这个柳鹤清,却又忌惮对柳鹤清照拂有加的七皇子,最终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如此看来,方才跟文如晦一同在茶楼的人,竟是柳鹤清?
他怎会在那里,他与文如晦私下里竟有来往?
如果是这样的话,文如晦这件事……怕是有几分麻烦了。
柳鹤清似乎没有让开的意思,仍旧拦在大路中央喊道:“请世子停车。”
段文轩原本就因为无端生出的这桩麻烦事心情不快,此刻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棋先一着,更是恼火。
他眯了眯眼睛,吩咐侍卫:“踏过去,不必停。”
赶车的侍卫会意,不仅没有勒停马车,反而猛夹马腹,加速朝府衙大门口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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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柳鹤清越来越近,就在还有十步之距地时候,柳鹤清终于微微侧身,向道旁让了一步。
侍卫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果然还是惜命的。
可就在马车即将与柳鹤清擦身而过的时候,柳鹤清却猛然伸手,竟是徒手来抓马的缰绳!
赶车的侍卫心中惊叫,这人定是疯了!一个人的力气,如何拉的停一辆马车,何况这小子根本单薄得风都能吹到!
却见柳鹤清另一手成拳,直直朝着马颈部的一处要穴击打而去。去势之快之准,叫那侍卫都吓了一跳。
一刹那,他竟产生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这弱不禁风的书生以前必是个弓马娴熟之人。
可这侍卫毕竟是段文轩的心腹卫兵,军营里千挑万选才选拔出来的武士,又怎会武艺平平?眼见马勒子被被扯得一歪,马匹步伐不稳,当即挥出腰间短匕,往柳鹤清手腕上斩去。
柳鹤清手无寸铁,不得已松开缰绳,再要去抓,猛然额头、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竟是被那护卫用马鞭狠狠抽了一下。紧接着腹部骤然一痛,被他一脚踹开老远。
这一脚力道重的很,柳鹤清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来。
那侍卫原本还如临大敌,此刻见状又松下一口气——还道是什么厉害人物,原来只是个单薄如纸的病秧子。
江小鱼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跑到路中央扶柳鹤清,见她额头一片鲜红,惊道:“主人,你流血了!”
柳鹤清却顾不上这么多,甩了甩头让脑袋清醒了些,咬牙爬起身来就要去追马车。
那马车却早已驶到衙门门口。
段文轩下了车,那侍卫从马车上拖下来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交给了衙役。
临华府的衙役都识得段王府世子,听说世子抓到了一个偷窃玉佩的贼人,立刻将人拖了进去。有两人疾步跑去禀报府尹,剩余几人搓着手,笑眯眯地将段文轩迎进了府衙。
柳鹤清一瘸一拐地跑过去,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见正要迈过府衙门槛的段文轩侧过头来,冲她奚落地轻嗤了一下。
段文轩似乎跟衙役说了些什么,有两个衙役便凶神恶煞地走出来,将柳鹤清拦在门外:“府衙重地,岂可擅闯!”
柳鹤清攥紧了拳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文如晦被那些人带走了。
还是没能拦下来。
她忽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孱弱的、可恨的身体啊……
-
“不是已经叫卫戎去找殿下了嘛,我们、我们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江小鱼一边给柳鹤清擦额头上的血,一边朝着皇宫地方向焦急地张望。
柳鹤清还有些眩晕,用帕子摁住额头,坐在府衙门口的石阶上,闭着眼睛缓了一会:“不好说,文兄在他们手上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这里是京都的府衙!这些人要是妄动私刑,屈打成招,那这天底下还有王法么!”小鱼儿讶异道。她顿了顿,又问道:“主人,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把文秀才带到这儿来?”
柳鹤清道:“文兄的那块玉佩贵重,我早就猜到定是达官贵人之物。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巧,竟是段王府的。”
据那茶楼的店小二说,段王府的世子是这间茶楼的常客,在三楼有个常用的雅间。今日他喝过早茶经过二楼离开时,走过文如晦的桌边,与文如晦说了几句话。
当时那店小二被卫戎用刀架在脖子上,吓得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好像一个说:‘你认得这块玉佩?’另一个说:‘你这玉佩是从哪来的?’一个就跟另一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注意听。原本与你们同来的客人还挺客气的,几乎是诚惶诚恐。可后来不知道怎得,世子说了两句要走,那客人就抓住他的袖子,慌慌张张地要让世子把玉佩给自己。段世子的护卫上来就将那客人敲晕了,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大跳。那护卫说,这人偷了世子的玉佩,要把人带走。还跟我们说,叫我们什么都不许说,就当没看见。要不然你说我瞒着几位干什么呢?段王府家大势大,我们哪敢乱嚼世子的舌根啊!”
柳鹤清对江小鱼道:“这块玉佩是阿绣姑娘临刑前从大牢里送出来的,若阿绣姑娘真的冤枉,此物必然是重要的证物。如今看来,这块玉佩跟段王府也脱不了干系。平日里文兄很少将这玉佩拿出来的,今日跟我说起这事,才又拿出来研究研究。兴许就是我们不在的时候,这玉佩被恰巧路过的段文轩给认出来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
她顿了顿,语气中也不禁添了几分疑惑:“只是我一时也想不明白,阿绣姑娘的案子怎么会和段王府扯上关系,此事还需细查。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若是段王府的世子都觉得这块玉佩非同小可,那拿着这块玉佩的文兄,他们是必然不会放过的。该庆幸的是,文兄尚有功名傍身,即便段文轩是王府世子,也不敢轻易杀人灭口。那想来,他便只有给文兄扣上些莫须有的罪责,借官府的手正大光明地处置他了。”
“什么?”江小鱼震惊地看了看府衙大门,“那文秀才岂不是凶多吉少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不能干等着。”柳鹤清这时也缓过来了些,她站起身来,自嘲一晒,“既然如今动手敌不过别人,只好靠动嘴了。总之要把事情闹大,不能叫他们当真肆无忌惮。”
江小鱼看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前,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府衙前的大街上本就人来人往,这时见有热闹瞧,许多行人都停下脚步,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不一会儿,府衙里出来几名衙役并一名推官,问道:“堂前何人击鼓?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柳鹤清上前道:“下官柳鹤清,现任祀部员外郎,状告段王府世子,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伤人,目无朝纲!”
那推官听她言语,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你你你……你疯了!你要告谁?”
柳鹤清的目光无一丝避让:“下官要告段王府世子,段文轩!下官方才亲眼所见,段文轩纵容家奴,绑架朝廷命官!”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百姓皆议论纷纷。
“呦,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书生来敲鸣冤鼓,要告段王府的世子哎,胆子可真大呦!”
“他自己也是个官儿吧,怎么敢状告比自己还大的官儿啊。段王府的世子,不是去年春考的榜眼么,还是皇亲国戚?肯定官比他大啊!”
“等等,不对。这个小白脸刚说他叫什么?他姓柳,莫不是去年的那个柳探花?是不是就是那个因为弹劾贪官被下放的柳探花?”
去岁柳鹤清被下放洪州,虽然仕途并不顺利,但不畏权贵的名声却意外地在京中传开了。以至于时至今日,竟还有些市井小民记得她的姓氏。
众人越议论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是啊,洪州的贪墨案不就是他查出来的么?追回的赈灾粮食堆得像山那么高啊!”
“这是好官啊!是柳青天啊!”
柳鹤清听见此等议论,其实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去年的洪州贪墨案虽然是她办的,但她那时不过是个从七品芝麻官,朝廷的功绩簿里,这一笔该是记在当时的知州钱豹头上的。怎么流传到了民间,反倒是她出了名了。
不过心念一转,她就隐隐有了猜测。
不管怎么说,眼下这场面对她有利。
眼看着围观的百姓声音逐渐大起来,那官员也有些慌张。严厉道:“你这小子,若要状告上官,该去御史台,该去监察院!跑到府衙做什么!还不快走!”
柳鹤清道:“若要下官走也可以,须得大人将我的同僚找出来,亦或是放下官进去与世子当庭对峙!如若不然,下官明日也定会去监察院外敲登闻鼓。只是那时,下官状告的就不止世子一个人了,下官会将临华府尹并大人等一众属官,一并告到监察院去!”
那推官觉得不可思议,气得几乎连话都说不顺了:“岂有此理!你、你还要告我?还要告府尹大人?你、你你告什么?”
柳鹤清冷冷一笑:“自然是告你们官官相护,告你们怠惰懒政,告你们把这盛京临华府变成了你们自己的天下!你们这般藐视王法,眼里还有天子的位置么?还有百姓的位置么?!”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
市井小民多有不满京都衙门的,此时被柳鹤清一提,有怨愤的也开始议论吵嚷起来了。
那推官这回可慌了神——说他怠惰也好,说他懒政也罢,可“藐视天子”这顶帽子可是在太大!这哪是能随便往人头上扣的!还领着老百姓一起吵嚷,这不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么?
他既恼柳鹤清不辨好意,不识抬举,也恨她言词刁钻,引动民愤。气得指着柳鹤清,手都直抖:“好啊,好啊……你个牙尖嘴利的!按大昭律令,状告皇亲国戚要受杀威棒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既要告,就先忍下这一顿打再说!来人,给我打!”
衙役们得了命令,纷纷上前。一个衙役挥起一条粗棍,一棒杀下,正朝着柳鹤清打去。
柳鹤清情知今日不受伤怕是带不走文如晦了,咬了咬牙也不闪避。只微微侧步,打算用肩背卸力,将这一棒生受下来。
可这一棒子最终竟然没落下来。而是堪堪停在柳鹤清头颅上方,挡住了清晨有些刺眼的阳光。
柳鹤清一愣,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却一下子靠到了另一人的胸膛。
身后那人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微微向自己怀中拉了拉,另一只手微微用力,那孩童小臂粗细的木棒竟“咔嚓”一声,被直接折断了!
谢云骁的声音从身后传出,隔着胸膛骨血,愈发滚烫森然。传至柳鹤清那处,竟叫她的心也跟着沉沉地颤了两下。
“鹤清。”他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字,“你下次若再这么轻易地叫自己受伤,我真的会不高兴的。”
QAQ昨晚上没码完,早上贴出来啦!争当日更好同志!卷二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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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胭脂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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