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确是该死！”帝王震怒，声绽雷霆。在场的文武官员登时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偌大的万花园霎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不论是何原由，御前失仪，惊扰圣驾，就已是大罪，遑论整场御宴都被这一遭变故搅得一片狼藉。众人心中皆道，这年轻的探花郎可当真是运道不佳，才刚从洪洲回来没两个月，怎么又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了！
旁人也就算了，就凭他这一步三咳的身体，若陛下盛怒之下真赐了刑，他能不能活着走出万芳园都是问题！
百官皆心有戚戚，无一人敢出声。谢云骁却是按耐不住，上前求情道：“马儿不会无缘无故受惊，此中必有隐情。父皇圣明，还望开恩！”
皇帝正在气头上，即便听他求情，也依旧难息怒火。刚要下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觉出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淑妃。
方才凶险之时，淑妃被他揽在怀里。此时轻轻地咳了两声，美眸轻抬：“陛下，算了，就绕过他这一次吧。臣妾月前才跟着普济寺的慈安师太修佛养心，以便为陛下祈福，若是在生辰这日见血，臣妾只怕佛祖会降罪。”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烟雾般缥缈。皇帝闻言一怔，登时放缓了语气：“这……是朕疏忽了。爱妃生辰，的确不宜动刑。只是这小子搅了朕赐给百官的御宴，也搅了爱妃的生辰宴，实在可恼。”
淑妃不再说话了，只轻轻地把头靠在皇帝肩上。她抬眼，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却是看向了柳鹤清。
皇帝被她这么一哄，显然很是受用，到底不忍拂她的面子，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对柳鹤清道：“罢了，看在淑妃的面子上，朕暂且恕你不敬之罪。可你要是不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修怪朕不客气。”
柳鹤清闻言重重叩首：“谢主隆恩。谢淑妃娘娘深恩。”
可她直起身子，面上却显出几分为难来：“但臣实在是不知如何解释。这马并非臣所有，而是臣半途中向姜将军借的。臣御马行至万芳园，不知怎的，它忽然就发起狂来……”顿了片刻，又叩首：“臣御前失仪，本应责罚。多谢陛下宽宏，娘娘慈悲！”
皇帝闻言却皱了皱眉头：“等等，你说这马是谁的？”
柳鹤清愣了下，道：“是臣向姜看雪姜将军借的。”
她话音未落，便见皇帝眉头一沉，周遭的官员们亦是一副惊讶神情。有人欲言又止，面色古怪，有人则指着那马道：“不错，这马毛皮似血，正是雁南军中朱雀旅常配的胭脂马啊！”
一时间，窃窃私语之声四起。皇帝脸色沉下来，沉声开口：“来人，宣姜看雪！”
不多时，金吾卫来报：“禀陛下，姜将军在巡防途中忽然昏迷坠马。好在身边将士环绕，她已被下属送回将军府了。”
这一下，百官议论之声更大了。
“啊，又是堕马！”
“这不跟几年前姜老将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么！”
“诅咒，这是诅咒吧！”
“什么诅咒，这一模一样的手法，定是有人想暗算小姜将军！如此看来，探花郎是遭池鱼之殃啊！”
皇帝的脸沉得能滴水，忽然将桌案掀翻，怒道：“好啊，好啊！天子脚下，竟有人敢这般暗算朕的爱将，真是胆大包天！大理寺卿何在？兵部刑部何在？给朕好好地查，务必将此极恶之人揪出来绳之以法，方解寡人心头之恨！来人，传御医，去将军府看诊！”
刑部、兵部尚书并大理寺卿，慌慌忙忙地接了旨，马不停蹄地赶去将军府。皇帝想了想，对柳鹤清道：“柳爱卿，平身吧，是朕错怪了你。爱卿受池鱼之灾，亦有负伤，这几日不必上值了，在家歇息吧。”
柳鹤清再叩首：“谢陛下。”
谢云骁终于松了一口气。
-
端午宴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草草收场。皇帝携皇后、淑妃起驾回宫。百官亦各自离去，走的时候还在三三两两地议论今日之事。
谢云骁把柳鹤清拽到一处无人的水边花廊，掀起她的袖子便要看她身上有没有伤。柳鹤清被他碰到痒处，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往后躲。
谢云骁气急：“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吓死了！”
柳鹤清却是个没心没肺的，笑吟吟道：“这不是有惊无险么。臣既没有堕马，也没有被陛下责罚，殿下何必心焦。”
谢云骁觉得自己脑袋都要被气得冒烟了，气极反笑：“哈，你也知道是有惊无险啊？但凡方才淑妃没有开那个口，你今日必然逃不过一顿责罚！我就算能保住你的命，也难保你不受皮肉之苦。那时你叫我怎么办，跟父皇说我来替你挨打么？不是我说你，鹤清，为什么你总是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呢？”
从去年上书弹劾户部尚书被贬到洪州，到今年刚回京城就跟段王府结了仇，如今还没过两个月，又遭人算计惊了马……
谢云骁负气在花廊边坐下，忍不住撑住额头，沉声道：“鹤清，你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吗？”
这下，柳鹤清却没有再说话了。
廊外流水潺潺，花香鸟语，蓝天白云。仲夏的晴光透过绿树繁茂的枝丫，洒在青瓦红墙上，缓缓流淌。一阵微风吹过，波光粼粼。
柳鹤清看谢云骁一副懊恼又气闷的模样，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如果我一直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殿下，你会像刚才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来救我么？”
谢云骁还在负气，闻言气得想笑：“我什么时候丢下你不管过。”
他却没发现，柳鹤清这句话，并没有自称臣，而说的是“我”。
柳鹤清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依旧轻轻的：“殿下，也就是说，我可以一直相信你，是么？”
谢云骁凝眉道：“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觉得我有什么事骗了你？”
“不是。”柳鹤清摇了摇头，“只是随口问问，想听听殿下的回答罢了。”
谢云骁这时似乎才察觉到她的郑重，微微蹙起眉头。
片刻后，他亦很是郑重地开口：“自然。只要你肯相信我，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辜负你。”
柳鹤清闻言，微微笑了：“好。”
“鹤清，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寻常。忽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做什么，不会是真磕着脑袋了吧？”谢云骁探手摸了摸柳鹤清的额头，蹙眉道。
他心情一放松下来，立刻又变回了那一副老妈子似的啰嗦嘴脸，开始仔细盘问柳鹤清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鹤清把他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摘下来，笑道：“殿下，臣没事。只是方才又被殿下救了一次，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罢了。”
她平素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性子，难得开一回玩笑，谁知道竟把谢云骁弄得耳朵都有点红，嘀咕道：“真的假的，你不会是故意说出来哄我的吧？”
柳鹤清忍俊不禁。而后正色道：“至于今天早上么……”她于是将赴宴途中被黑衣刺客包围，被姜看雪救下的事跟谢云骁简单说了，而后才提到借马一事。
眼看着谢云骁一听到她被刺杀，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就要蹿起来了，她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将话题岔开：“殿下，所以为何陛下听说这马是小姜将军的，会那么生气？”
谢云骁的思路果然一下就被她带偏了，答她道：“这件事还牵扯到几年前的一桩旧案。说起这桩旧案，就不得不提到雁南军的前身——姜家军。也好，正巧今日得空，我跟你好好说说朝中这些旧事，免得你日后稀里糊涂地掺和到危险的事里面，还不自知。”
谢云骁从花廊边捡来几根小树杈，几块小石头，摆给柳鹤清看。
“自大昭开国以来，朝中便一直存在着几个世家大族，凌驾于其他氏族之上。这些家族有的是开国功臣之后，有的是皇亲国戚，逐渐演变成了如今所谓的除谢氏之外的‘七姓之家’。朝中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三文三武半江山，一条商道通上天。’说的就是这七大世家。”
“三文就是三大文臣之家，分别是杭州宋氏、颍州郑氏、荆州程氏。宋氏家主宋平章是三朝老臣，致仕后在江南办学，在朝为官者中，多的是宋氏子弟；程氏家主是父皇年轻时的伴读，如今的逍遥侯，他不涉朝政许久；而颍州郑氏么，则是太子母族，其家主郑月独是如今的宰辅。”
“三武则是三大武将世家，分别是镇北王府的裴氏、安南王府的姜氏和长安候府的瞿氏。除了我舅舅如今还在跟西戎人打仗之外，姜氏和瞿氏已有些年头没打过仗了。姜看雪从前军功卓著，如今也不过困居京城中，只闲时练练兵罢了。”
“至于那‘一条商道’，不必我说你大约也能猜到，正是家财万贯的安和王府，也就是段王府。段王爷这些年来通吃黑白两道的商路，赚的盆满钵满，每年供给内库的金银数不胜数。父皇的宫殿、寝陵都是他出钱造的，这么个钱袋子，父皇怎么可能容许旁人轻易动他。”
谢云骁给柳鹤清讲完了七姓之家，话锋一转：“不过这七大氏族，如今也并不都过得很好。譬如姜家，自从几年前姜老将军去世之后，就逐渐有些式微。姜家两个女儿，一个是个大字不识的绣花草包，阴差阳错地嫁给我五哥谢云奕；另一个就是姜看雪。不过姜看雪早些年立过誓，此生不嫁男子，一辈子守着雁南军。如今姜家人丁凋敝，后继无人，兴许再过个几十年，都不会有人再记得雁南军曾经姓姜了。”
“至于你问父皇为什么那么生气。那是因为父皇在太学念书时，和姜老将军是很好的朋友。姜老将军忠心耿耿，为父皇戎马半生，几年前却意外堕马。传言，就是那匹陪他在战场上驰骋半生的老马忽然发狂，不仅将他颠下马背，甚至兽性大发，将老将军的头颅和四肢啃食得血肉模糊。此等诡骇之事，一度传遍京城，那时有一种流言，说是因为姜老将军一生杀人无数，杀孽太重，所以天降诅咒，警醒世人，让他死无全尸……”
“后来，还是大理寺从军中查出了投毒之人，才止住了流言。否则，姜老将军死得诡异，即便下了九泉也会污名满身。”
“今天这事蹊跷得很。如果你没有碰巧借走姜看雪的马，胭脂马半路发狂，而姜看雪又忽然昏倒，极有可能将几年前的旧事重演。由此看来，必定是有人效仿前人的手法，要谋害她。父皇一向是极在乎自己的名声的，姜老将军去世之后，他就封了姜看雪为安南郡主，对她很是照拂。如今出了这种事，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不管是真的是装的，总归是要让三法司严查此事的。”
谢云骁还要再往下说，忽然看到柳鹤清在走神，连忙伸手在她脸前挥了挥：“喂，鹤清，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呀？”
柳鹤清回过神来，连忙做认真听讲状：“有的，有的。”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殿下继续。”
谢云骁一脸无语：“鹤清，你对我好敷衍啊，你……”
眼见尊贵的七殿下要闹脾气了，柳鹤清赶紧提问：“殿下，臣有些好奇！这小姜将军在京中，可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仇家？”
谢云骁一愣，想了想：“这……还真不好说。她如今很少与朝中人打交道，甚至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了。仇人不知道多不多，亲近的人是真的少。”
柳鹤清呆了呆：“小姜将军不喜与人相交么？”她回忆起今早看见的那张英气的、含笑的脸，微微摇了摇头。
谢云骁忽然道：“说起她的家世背景，还有个有趣的事情——姜看雪其实不是姜老将军的亲生女儿，而是接生婆的孩子，被那稳婆偷偷塞进熟睡的将军夫人怀里，变假为真了。她有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妹妹，那才是姜家的真正的血脉，十年前才被姜老将军找到，从扬州的一家妓-院里赎出来。这事儿在盛京，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
试图一章发五千字失败555，为了赶在十二点前发，就先断在这吧！明天争取多更！宝子们晚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胭脂马（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