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姜看雪搬回了房间里。
一进屋,姜俏就急急忙忙地吩咐:“阿绣,去拿些药来,就在我床下的箱子里。称荆芥二钱、黄芪二钱、地肤子一钱、苦参半钱,你再加些忍冬、白芷、薄荷、防风,先煎出药汤来给她喝。”
她一气说了十几种药材,叫阿绣的姑娘很是讶异:“俏姐姐,你还懂医术?”
姜俏道:“我懂个屁!这是我专门问广济堂的大夫要来的古方,专防她这急症。只不知管不管用。”
阿绣忙忙去将床下的药箱子拖出来,只见箱子里一格一格尽是预备好的现成药材,盖子上帖子红纸条,写着对应的名字。
只是阿绣打小只跟针线作伴,并不认得这些药材,急得满头大汗:“俏姐姐,我、我不识得几个字的,不认得这些是什么药……”
姜俏看她手忙脚乱地,只好丢下姜看雪自己来找。
“俏姐姐,你不是说你也不识字的么?”
“说你呆你还真这么呆,不识字还不能背么?统共就二十几种,硬记也能记下来了。快,到厨房里煎了送来。”
“俏姐姐,我就这么去了么?我怕我待会到厨房煎药,叫人发现了,盘问我怎么办?”
“谁没事会管你一个小丫头做什么事。你要是被人撞见了,就撒谎说是我病了,你煎给我吃的。”
“可我要是碰见段小侯爷,可怎么办?我、我怕他……”
“怕什么!”姜俏急了,“你这性子,怎得这么窝囊,活该你爹娘把你卖了,你还傻子似的蒙在鼓里!”
阿绣一听这话,眼圈登时红了。原地轻跺了两脚,抱着药材一溜烟地跑了。
柳鹤清和谢云骁就隐在院子的角落里,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里。
眼见阿绣一边抹眼泪,一边跑出去,谢云骁哭笑不得地道:“这个姜俏,还真是好毒辣的一张嘴。”
柳鹤清也低低地笑了两声:“言不由衷。她像是都习惯了这么说话。”
“不过鹤清,你是怎么知道,她会救姜看雪的?”
“这个很简单。殿下还记不记得,那天臣说,阿俏姑娘给小姜将军的糖丸是苦的?不是因为糖丸真的是苦的,只是因为臣从中尝到了些许草药味儿罢了。”
柳鹤清解释道,“臣少时受过伤,自此常年服药,对药材的味道极其熟悉。甚至有段时日卧床不起,日日无人说话,每日唯一的乐趣就是靠舌头分辨药汤中炖了哪些药材。”
“寻常人家做糖丸,纵使掺一些增味生津的药材,也断然不会选择黄连、苦参、地肤子之流。臣回去将那麻球糖研究了一番,发现其中所掺的药材大多是解表驱邪之物,有预防邪气入体、止痒防风的功效,对于调理小姜将军这种特禀体质,缓解急症而言,最适合不过。难得阿俏姑娘这么花心思,虽然加了很多药物进去,麻球糖的滋味依然香甜,常人一般吃不出怪味儿。”
谢云骁颇为震惊:“鹤清,你放才还说我是小狗鼻子,你这舌头才是真正的灵敏无双吧?”
转而又道:“但如果姜俏对姜看雪真的这般上心,她何必要瞒着她呢?大大方方地承认岂不更好,何必每日还给姜看雪摆脸色看?”
柳鹤清这回却是沉默良久。
她的目光穿过房门,落到房间里一坐一卧的两个女子身上——
姜看雪尚在沉睡。坐在床边的姜俏却是目光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咬了咬唇,目光忽而锐利,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半晌,柳鹤清才轻叹一声:“殿下,你知道么,有些心意……是永远没办法说出口的。”
谢云骁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冒出极古怪的一个念头。
他心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此想着,嘴上却愣愣地问:“既如此,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柳鹤清笑了:“殿下,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就好。”
“几年前,阿俏姑娘能凭一己之力将自己嫁进礼王府,就说明她是个极有胆子,也极有手段的姑娘。若她对小姜将军真的有心,来到礼王府这几年就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小姜将军连日来几次遇险,阿俏姑娘不可能无动于衷,她肯定比我们更着急。”
“我们只管静观其变,顺势而为就是了。”
-
谢云骁这么一等,就等了三天。
而后,他才明白柳鹤清所谓的“静观其变,顺势而为”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妃生辰宴之后三日,就到了中宫的寿辰。陛下在宫中大办宴席,为郑皇后庆生。
宴会上,百官恭贺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之际,五皇子妃姜俏忽然膝行至大殿中央,高举一叠纸页泛黄的陈年信件,声称自己要揭发五皇子祸乱朝纲、意图不轨的卑劣行径。
她先是将几年前谢云奕给姜看雪下药,意图强娶雁南军主帅,顺势侵吞兵权,却意外与自己“生米煮成熟饭”的旧事抖落出来;而后,又把自己这些年暗中偷到的,谢云奕与朝中官员之间关于买卖官职、收受贿赂等事项的信件一一呈上;最后,又当着百官的面,将五皇子近日来屡次指使自己给姜看雪下毒的事情全盘托出,声称自己和谢云奕就是月前“端午惊马案”的罪魁祸首。
京中一向有姜氏姊妹不和的传言,皇帝问她,为何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这些。
姜俏于是在宫宴上声泪俱下地控诉谢云奕这些年来对她的欺辱虐待,以及他背地里是如何的大逆不道、狼子野心,自己实在是害怕他做出什么谋逆的举动牵连到自己,这才不得已检举了自己的夫君。
她向来是口舌极伶俐的一个人,即便大庭广众之下,也丝毫不见怯懦迟疑。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叫在场的文武官员听了大气也不敢喘。
当然,她所说的事情无一不牵连重大,皇帝和朝臣定不可能只听信她一面之词。
五皇子谢云奕更是在宫宴上大发雷霆,盛怒之下险些没将她当众一剑砍死。
对于姜俏说的那些事,谢云奕当然不会承认,只说是她蓄意栽赃,含血喷人,所言皆是子虚乌有。
一场好端端的宫宴,被二人歇斯底里的争吵弄得鸡飞狗跳。
皇帝头痛的不行,于是下令二人均禁足于五皇子府,同时令宗正寺介入,择日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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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风云巨变。
被姜俏扯出来的那些跟五皇子有私交的官员,无一不被骇破了胆。一个个龟缩家中,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风声。
然而,也有人猜测,皇帝对于此事,兴许只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谢云骁亦作此想。
泽恩宫中夜夜灯火辉煌,却少有宫人。空荡荡的寝殿之中,只有谢云骁和柳鹤清两人相对而坐,对着一盘残棋各自思索。
“父皇把这两人一同关在礼王府,表面上看,是令二人禁足等候发落。可要真说的明白些,就是让谢云奕自己解决问题。笑话,从古至今,哪有把罪犯和检举人安排进一个牢房的道理?姜俏这次为了姜看雪,也算是破釜沉舟了,兴许把她这些年在礼王府掌握到的所有消息都一气抖落了出来。但恐怕还是徒劳无功。”
柳鹤清正与谢云骁对弈,闻言并未显露出丝毫惊讶神色,反倒十分平静地又落一子:“何以见得?”
谢云骁很快也跟了一子:“一来,姜俏手中关于谢云奕贪墨受贿的证据只是一些往来信件,但她本人并不怎么通文墨,文字里的门道奇巧万千,若谢云奕当真矢口否认,姜俏指控的那些罪名未必就能被这几张信纸压实;二来,关于谢云奕指使她暗算姜看雪一事,全凭姜俏口述,并无实证;三来,就是关于几年前谢云奕想要‘强娶’姜看雪的事,这事时间久远,是不是真的另说,然而一旦涉及到皇家丑闻,父王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向来轻拿轻放。”
“更何况,姜俏抖落出的那些贪污受贿、买卖官爵的事,背后牵扯的又岂止是一两个官员。旁的不说,只说太子和段王府,就跟这些事脱不了干系。谢云奕受中宫抚育之恩,对太子忠心耿耿,他与段王府合作做的那些腌臜生意,赚来的巨款几乎有七成都献给了东宫,要不然谢云泽那家伙哪有那么多钱在朝中大肆培植自己的心腹?”
这些事情,若谢云骁并未重生,在这个时间点兴许还不知道。
但他是重活了一辈子的人。
上辈子,他为了扳倒太子,花了不少功夫和心力调查谢云奕。
段王府掌管的商脉其实分黑白两道。白道上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譬如丝绸、瓷器、茶叶、盐铁;而黑|道上做的生意则都见不得光,诸如私奴买卖、皮肉生意、地下钱庄、私盐私铁等等。
白道的生意体量庞大,盈利丰硕,但要走明账,年年呈报父皇。黑|道的生意没那么广泛,但胜在一本万利,且挣得全能吃到自己肚子里。
段王爷一个人管不了天下所有的生意,白道上的生意向来交给他手底下几个家底丰厚的大商帮帮主接手打理。而黑|道上的生意,则全都是五皇子谢云奕在打理,最后两家五五分成。
黑|道上的生意脏的很,风险也大,寻常人是不愿意做的。但谢云奕为了给太子谋财铺路,什么都做得出来。
想起前世之事,谢云骁心中颇多感慨。
他停顿片刻,又道:“说实在的,这个姜俏还真叫我刮目相看。她不仅胆子大,头脑也算是聪明的。还知道要在文武官员都在场的场合检举,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若她当真私下去见父皇,兴许还没等到这件事传到谢云奕的耳朵里,父皇就会先告诫她要谨言慎行了。这件事顶多闹到宗正寺,怕就算是到了头了。”
柳鹤清这边又挽袖拈起一枚棋子,夹于两指之间,边看棋边道:“宗正寺是专门处理跟皇亲国戚有关案子的地方,若是只到此处,轻拿轻放是必然的。陛下对于谋反大罪向来重视,但一轮到贪污受贿这样的‘寻常罪名’,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眼看着陛下高高举起,又要轻轻放下——不,臣不想让陛下就这么轻轻放下。”
忽听“啪”的一声轻响,白子落定。
谢云骁一愣,只见棋盘之上,自己的黑子已呈轰然溃败之象。
他抬头看了柳鹤清一眼,愕然道:“鹤清,你的意思是……?”
柳鹤清笑了笑:“殿下还记不记得,几日前臣曾夸下的海口?臣还要送殿下一份大礼呢。这个案子,不会停在宗正寺的。”
-
第二日早朝,百官群集于金銮殿前。忽听得鼓声沉闷,阵阵传来,犹如惊雷。
“有人敲了登闻鼓?”众官员惊讶不已。
大昭朝的登闻鼓有两种,一种设于监察院外,供寻常百姓申冤上诉之用;另一种设于金銮殿外,供下官抨击上官,只议军政大事。
众官员远远看去,只见一绿袍小官长身玉立于金鼓之前,挥锤而击,神色肃穆,节律铿锵。
六品,原不足以登堂入殿,直面天子的。然而,只要敲了登闻鼓,凡事皆可有例外。
待天子近侍宣召入殿,那小官才扔下鼓槌,朝百官站立处从容一笑,先一步踏入金銮殿去。
不知为何,众官员心底皆有些不安,总感觉今日这朝会,怕是不那么容易结束了。
果不其然,朝会之上,这个正六品的小官就日前五皇子妃姜俏检举皇子谢云奕一事,大发议论,慷慨陈词,且声称自己亦有线索上呈。而后,与当时亦站在金銮殿中、时任大理寺少卿的裴策安对视一眼,颔首致意。
裴策安立时请旨,请天子宣大理寺司直带去岁洪州贪墨案中一众人证、物证上殿。
去年洪州的贪墨大案,是柳鹤清一手查明,自然再清楚不过。然而,上殿之人中有一位证人,却是极其特殊。
“周青,原是内廷之中的一位内侍宦官。二十三岁入宫,随侍五皇子殿下七年,而后被发派出宫。这些年在洪州第一商帮渔秀帮中苦心经营,不仅与当地官员狼狈为奸,贪吞赈灾粮款,还借天灾大发苦难财,卖良民为贱籍,惹得天怒人怨,陛下圣名蒙污!而这些,均为礼王谢云奕指使!周青已亲口承认,在大理寺签字画押!陛下圣明,还望彻查此案,还江南灾民一个公道!”
人证物证俱在,比姜俏昨日呈上来的证据不知坚实多少。
柳鹤清紧接着又接连揭露了礼王其他几条罪状,诸如贪污受贿、买卖官职、交往江湖人士、倒卖良民、锻造大量弓弩机关意图谋反等等。
数条罪状,条条证据确凿。百官惊愕,众口难堵。
金銮殿上的言官早已按耐不住,口诛笔伐,群起而攻,矛头直指中宫与东宫。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允准三法司也介入谢云奕一案的调查,并明令三月为期。
-
两个时辰倏然而过,下朝时,已是正午。
百官皆捶腿而叹:许久没有上过这么长时间的早朝了!
段文轩随着一众官员一道走出金銮殿,沿丹陛而下。仰头见日上中天,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面色不豫地皱起了眉头。
他是段王府的世子,亦是去岁春闱的榜眼,入仕后便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翰林学士。及至明年三月,百官轮调,他即便平调至六部之中,也是正四品侍郎保底。
可他现在依旧极其地不痛快。只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势还不够高,还不够厚,还不足以遮天蔽日!
一想到方才早朝之上那个口若悬河的绿袍小官的身影,他便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偏偏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雅温润、隐含笑意的声音:“世子,好久不见。”
段文轩回头,只见柳鹤清一身碧翠官袍,负手立于巍峨的金銮殿前,正笑意盈盈地俯视着他。
年轻俊美的探花郎一展衣袖,居高临下地向他行了个礼,却在两手相交之时,将左手四指相并为刀,置于右手手腕之上。
“嚓——”
柳鹤清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双眸在天光下倏然一亮。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唇角始终翘着,猛然间,左手的“刀”划过了右手的腕!
段文轩双眸猝然圆睁,心火轰然而起!
原来如此——
他砍去了这小官朋友的一只手,这小官如今便也要砍去段王府的一只手。
礼尚往来,干脆利落。
今晚没有第二更辽,但是这章有将近五千字!就假装我周末爆更了吧,嘤嘤嘤。
感觉连载了一段时间,也摸清楚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大概就是一周五更的样子。日更好像是做不到了=▽=,俺尽量让每章字数多一点吧。
这个副本快到收尾的地方了,后面的几章都是**,可能会写的稍微慢一点,私密马赛~
明天晚上又朋友出差到我在的城市,要去陪朋友快乐玩耍,可能就没有更新啦。希望大家都有个愉快的周一,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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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思无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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