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谢云骁和柳鹤清同来的医师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主帐。
他穿着一身黑色斗篷。摘下帽兜时，率先露出的是一头微微有些蜷曲的棕褐色头发，而后才是一双如海水般碧蓝的眼睛。
姜看雪诧异道：“你不是中原人？”
薛鹊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鄙人的母亲是波斯人。”
他的口音却是极纯正的中原官话，听不出丝毫异域口音。
他坐到床边，将姜俏的伤势查看一番之后，命人取来自己的银针，扎在姜俏几处要穴。
柳鹤清与姜看雪站在不远处。柳鹤清见姜看雪一副焦躁模样，轻轻按了按她的手，低声道：“将军不必担心，薛鹊虽然年轻，医术却登峰造极。传言他曾经剖开病人的腹腔，取出埋于病人体内的异物而使人不死，可见其胆大心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便听见一声极微弱的吐气声。
姜俏原本呼吸全无，这时却骤然从窒息中挣脱，身体猛然一挺：“唔……”
虽然人并未清醒，但这一口气上来，让姜看雪看在眼里，已然是震惊至极。
她又惊又喜：“阿俏！”
薛鹊却抬手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她，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鄙人还要继续施针。大将军不妨去别处稍候。”
姜看雪听他如此说，神色也严肃下来：“好。”她看了看柳鹤清，转身率先走出了营帐：“走吧。”
瞧她那神态，还颇有些僵硬，对谢云骁和柳鹤清大约还未能完全放下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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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看雪虽然同意了让薛鹊为姜俏医治，却没答应要投降。雁南军中的一些士兵仍然紧绷着心神，严阵以待。
但到底是叛乱之事，抄家灭门的大罪，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追随，也有部分将领避开了众人视线，回到自己帐中私下计议着什么。
眼看着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军营中人心浮动之象越来越盛。柳鹤清几乎能想象出，几十里外正向雁南军大营逐渐靠拢的禁军。她眯了眯眼睛，心道，得速战速决了。
“将军是久经沙场之人，应该知道，眼下如果真生叛乱，雁南军必败吧？”
柳鹤清走进另一处营帐，开门见山道，“一则，雁南军由姜老将军统帅数十年，素来以忠义之师自诩，如今乍行谋逆叛乱之事，军中上下必定人心不齐，气势大衰；二来，雁南军这些年驻守京畿，军备粮草均是户部的战备司供给，一旦叛乱，无战马、粮草、兵器之供应，进不可进，退不可退，只能做困兽之斗。”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沾。眼下是个什么局面，小姜将军，您最清楚不过。”
姜看雪自是知道柳鹤清所言，句句属实。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在家闲的无事，自己想要造反的？反了无退路，不反亦无退路。是皇帝老儿逼我的！我姜家军为他浴血沙场多少年，他可曾对我父亲母亲有丝毫愧疚？可曾对姜将军的将士有半点感念？他满脑子精明算计，想的只有他手中的权力罢了！”
柳鹤清叹了口气：“即便如此，将军也不该意气用事。你一时冲动，葬送的是雁南军数万将士的前程与性命。”
姜看雪冷冷道：“你现在才来与我说这话，实在是迟了。昨夜我调派人手，在城外接应，便已然触了他的逆鳞。为救阿俏，情急之下还伤了他一个儿子。他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大肆清洗雁南军，反与不反又有何区别？哼，皇家之人一向如此！只许他们对旁人赶尽杀绝，却不许旁人对他们有丝毫忤逆！”
柳鹤清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昨夜臣与殿下出城之前，刚刚得到消息——五殿下因重伤不治，已然薨殁了。”
姜看雪一怔，半晌咬牙道：“死不足惜。”
柳鹤清笑了：“的确，这对将军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姜看雪蹙眉：“此话何意？”
“众所周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更不会与活人对簿公堂，百般争辩。那么，对于昨夜发生在皇子府中的事，到底该如何定性，便完全取决于将军和皇子妃一面之词了。譬如说，将军擅闯皇子府其实并非藐视皇室，而是因为发现了五皇子有谋逆之心。又比如，将军未经圣上允准私自调兵并非是心存谋逆之意，反倒是为了铲除有心作乱的乱臣贼子。再比如，将军连夜出城并非是畏罪潜逃，而是担心御林军中有五皇子的党羽，稍有不慎会被杀人灭口，方才行此下策，避出城去。”
柳鹤清长篇大论，连连举例，说的姜看雪都怔住了：“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让我去诬告谢云奕要谋逆？空口白牙的，皇帝老儿怎么可能会信？”
“唔，此言差矣！什么叫诬告，这兴许便是事实呢。五皇子谢云奕因为畏惧三司会审，通过密信暗中联络死士保护他出城，又因对圣上心怀怨怼，临走前还令死士前往宫中纵火行凶。瞧瞧，多么顺理成章。”柳鹤清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折信纸，抖开给姜看雪看，“这封密信就是皇子妃豁出性命从礼王府中带出来的证据，也是她被五皇子重伤的缘由。将军原本只是因为思念妹妹，来到皇子府探望，恰巧撞见了五皇子杀人灭口。于是，一时失手，伤到了五皇子。”
姜看雪讶异道：“这信明明是你刚从袖中取出的，又怎么会是阿俏带出来的？”见柳鹤清眼中含着笑意，须臾，恍然道，“等等，这信莫非是你仿照……”
柳鹤清笑着打断了她：“下官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封信的出处，另有其人，将军不用关心。只看这落款处的私章和信上的笔迹，是否足以以假乱真，便足够了。”
姜看雪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可天子不可能仅仅因为一封信就相信我，而去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
柳鹤清道：“只凭寥寥数语，当然难以叫人相信。但如果今夜恰巧宫中走了水，陛下险些在火中殒命，而大火熄灭之后，追查到的纵火凶犯又恰巧是五皇子培养的死士，该当如何？到了这一步，陛下又会相信谁？”
姜看雪惊道：“你是说，今夜宫中真的走了水？”
柳鹤清点头：“七殿下与下官出发前，大火尚未完全扑灭。”
姜看雪目瞪口呆：“这当真是谢云奕命人做的，还是……还是你设计？”她这时也有些回过味来，“不、不可能会这么巧，一定跟你脱不了关系，可你竟然能把手伸进皇宫里？是谢云骁帮得你？”
柳鹤清笑而不语，未置可否。
姜看雪蹙眉道：“可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你我非亲非故，何至于为了我伪造皇子密信，甚至在宫中纵火？”
柳鹤清将信纸塞进姜看雪手里：“将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陛下定你的罪，定雁南军的罪，不是么？”
姜看雪咬牙半晌，忽而凄厉一笑，将那信纸狠狠攥成一团：“是啊，你想得好一出锦囊妙计！可到头来，你还是要我向皇帝老儿屈服！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若性命不再，一切都是空谈！”柳鹤清的语气也严肃起来，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斥责意味，“将军是一定要逞一时莽夫之勇，而将雁南军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么？”
姜看雪被她问的哑口无言。半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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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雁南军全体将士卸了兵甲。姜看雪直接将自己的帅印交给了率军前来的禁军首领，孤身随谢云骁回京面圣。
金銮殿上，姜看雪按柳鹤清所言，一一陈述昨夜杀伤皇子、私自调兵、连夜出城之详情。又言自己年轻气盛、才德不足，一时冲动行事才造成雁南军昨夜动乱，还请圣上收回雁南军的兵权。
帝王本就有意夺回兵权，斩草除根。听她辩解良多，也只答应免于追究雁南军动乱之责，而不肯轻易放过她这个一军主帅。原本已经拟了旨意，将姜看雪关入天牢，等候三法司会审，却听姜看雪在殿下叩首陈词。
“禀陛下，臣死不足惜。唯有一桩心愿，想请陛下成全。”
“安南王府旧日与乱党齐氏有故交，齐氏家主曾将祖传的一本兵器图谱赠于父王。那兵器图谱之中记录了十数种精锐兵弩，无一不是沙场征战的利器。后来齐氏因谋逆被诛，父皇不敢再私藏罪臣之物，命臣将那图谱烧毁。臣却觉得有些暴殄天物，烧毁之前便将图谱牢牢记于脑海，烧至一半时又忍不住将残篇救回。”
“如今臣亦因过失冒犯天威，自知罪孽深重，恐命不久矣。惟愿陛下能给臣留些时间，让臣能够依照记忆，复原残篇，为大昭军士再铸神兵。如此，死而无憾。”
她这话一出，皇帝的神色登时有变。
要知道，朝中一直流传着“三文三武半江山，一条商道通上天”的说法。可朝中的一些老人却知道得更清楚些——原来的武将世家，不止现在的裴、姜、瞿三姓，还有一个以弓弩机关之术闻名的齐氏。
只是齐氏二十多年前便已经因为“包藏祸心”而满门被屠。齐氏覆灭后，朝廷在齐王府查抄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一本记录机关术的书册。
齐氏机关之术神乎其神，且暗藏机密，从不外传。皇帝从全国招募了不少能工巧匠，却无一人能够复原。齐氏机关术就此失传。
如今，神机营都早已解散了十余年了，姜家的后人却声称记下了齐氏的机关术，实在令人称奇。
皇帝迟疑了片刻，问姜看雪：“残篇所在何处？”
姜看雪道：“就在安南王府，只剩半本残篇。臣私藏多年，惴惴不安，昼夜难眠，今惟愿再呈天子，以抵罪过。”
皇帝命人去取。果然，金吾卫很快便从王府之中寻到半部残篇。其上所绘制的弓弩机关，精妙非常，确有齐氏之遗风。
皇帝问道：“剩下半部残篇，你还记得？”
姜看雪道：“若给臣足够的时间，臣大概能凭着记忆，将另外半本也画出来。”
皇帝耷拉着眼皮，思索许久，缓缓开口，令三司严查五皇子谋逆之案。又言姜看雪昨夜抗旨之举，虽有过失，但本意是为君尽忠，查明案情后可从轻发落。免其死罪，保留郡主封号，只夺去其兵马司元帅之职。
至于雁南军的兵权……
他揉着太阳穴思索良久，道：“暂时交给老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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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泽恩宫中，宫人寥寥。
正是夜深人静时，大殿上只有谢云骁与卫戎二人对坐而饮。
谢云骁将一盏烈酒饮尽，忽然纵声大笑：“好一份货真价实的大礼。柳鹤清啊柳鹤清，胃口还是一如既往地大。我早该想到的，她是要送兵权给我。”
卫戎在一旁陪坐，闻言为他又添一盏。两人酒盏相碰，卫戎奇道：“柳大人是如何知道，陛下夺了小姜将军的兵权，一定会交给殿下您？”
“雁南军原是姜家私兵，军中定有一部分将领是誓死效忠姜氏的。姜看雪一旦获罪，雁南军必然人心浮动，惶惶不安。这样的一支军队，难以约束，如今京城之中有本事也有权势驾驭的将领，屈指可数。”
“太子原先便掌管着御林军，近些年在郑相国的支持下又在兵部苦心经营。这次五皇子生叛乱之事，甚至纵火焚宫，父皇对他多少存了些不满和忌惮。所以不会将兵权再交给太子。父皇又有意让我与太子相抗衡，这时候正适合做些顺水推舟的纵容之举，以彰显对我的恩宠。”
谢云骁浅浅地抿了一口酒，笑了：“说起来，柳鹤清这次为了保住姜看雪的命，还真是下了本钱。”
卫戎想了想，也不免附和：“是啊，先是模仿了五皇子的手书，而后又请殿下派遣心腹之人在宫中纵火。如此大造其势，营造出五皇子怀恨在心、逃离京城之前纵火报复的假象，全为替小姜将军作掩护。”
“不，我指的可不是这个。”谢云骁轻嗤一声，“她教给姜看雪的那套说辞，表面看来顺理成章，一旦深思，多少有些勉强。那只是她给父皇宽恕姜看雪找的一个明面上的台阶罢了。父皇如果一心想要取姜看雪的性命，大可置若罔闻。真正重要的是那卷兵器图谱——百余年前，大昭开国之时，齐家军麾下的神机营是太祖手中的一柄利器，可谓所向披靡。哪个君主不想要一支身怀利器、无往不利的精锐军？父皇当年便对齐家的机关术极是看重，却求之不得，这才是姜看雪真正的保命符！”
卫戎道：“如此说来，姜看雪这次能活下来，倒是要感谢当年姜、齐两家之间的故交了。”
谢云骁却是大笑：“这才是我说的，鹤清下了大本钱的地方。因为那图谱根本就不是姜看雪私藏的什么齐家机关术，而是柳鹤清自己绘制的机造图谱。那些强弓利弩，甚至是枪炮火器，全是她自己苦心钻研出来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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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大夫真是不好当。动辄被人呼来喝去的也就罢了，现在连人身自由也没有了。”
“小薛先生，不要总是发这种牢骚。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这不是你曾说过的么？”
小院中，竹影摇曳。柳鹤清与薛鹊坐在屋前檐下，正手谈一局。
薛鹊是汉人与波斯人混血所生，二十五六的年纪，五官白皙而深邃。他的发丝天然极是微微蜷曲的，在灯火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昳丽的金色光泽。
他是个天生惫懒的个性，言语中也时常带着几分散漫：“不要拿这种话来诓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们姓陈的一家子心眼儿都多得很，你更是打小就诡计多端的一只小狐狸。别指望我上你那甜言蜜语的当。”
柳鹤清正色道：“第一，我如今不姓陈了，姓柳；第二，我何时诓骗过小薛先生？”
薛鹊道：“难道不是你向陈庄主许了愿望，陈庄主才派人到西域，不远万里将我‘请’回来的？哈，说是请回来，其实跟绑架回来也没什么两样了。眼下这个时节，我本应在西域，吃皮肤雪白、眼眸明媚的伊州姑娘给我摘下的今年的第一串水晶葡萄的。”
柳鹤清噗嗤一声笑出来：“倒是我耽误了先生的雅兴。”
薛鹊轻嗤：“哪里比得过你们年轻人会玩？你请陈庄主出面，‘请’我来京城给七皇子治腿疾，哪成想他也在满天下的悬赏找我。我到了他那宅子里，统共没坐两个时辰，便又被遣送回你这处——他要我来给你调理身体，治你的心悸。哈，明明只许给我一份报酬，却要我做两家的活。我就说么，姓陈的最是精明。”
柳鹤清失笑，不置可否。
薛鹊却悠悠然地继续道：“说到精明，你可是比你那老子还甚。他的精明都写在脸上，心高气傲的一看便知，你的精明却是藏在皮囊下的，寻常人谁又能猜出你在想什么呢？就以姜氏的那两姐妹为例，她二人在你眼里，怕不就是两个任你摆布的小人偶。戏耍她们，简直易如反掌吧。”
柳鹤清执棋的手顿了一顿。
她的语气倒没多惊讶，似是意料之中，仍旧笑着：“哦，何以见得呢？”
薛鹊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思索着怎么落子，甚至无暇抬头看她一眼。
“眼下这件事尘埃落定，只要梳理梳理各方得失，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脉络——陛下解决了多年来姜家私兵这桩心头大患，可兵权并没有落在他自己手里；七皇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整个雁南军收入囊中，自此有了与太子在京中一争的势力；段王府痛失一臂，□□的生意自此再难做下去，却无从报复；而你，似乎什么也没得到，只落下姜看雪欠你的一个天大的人情。”
“只是，结果有了，所有人就都忘记了去探索那个因。当初端午惊马案，到底是谁有机会在对姜看雪下手的同时，又使得胭脂马发狂冲到御宴之上？五皇子妃的生辰宴上，是谁在姜看雪未进食水的情况下与其接触让其再次中邪昏厥？为什么姜看雪回府之后一直嗜睡不醒，却偏偏在中宫生辰的第二日，也即你告御状的当晚清醒过来？为什么姜俏明明没受多重的外伤，却因为一根刺入其咽喉的飞针而陷入真气封闭、呼吸凝滞的假死状态？”
“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旁的不说，医术上的这些小伎俩，你和你哥哥当初都还是跟我学的呢，我如何看不出？”
“不费吹灰之力便让段王府痛失一臂，给予太子党重重一击，将八万雁南军这块肥肉一口吞下，偏偏还让原先的主帅还对你感恩戴德。所有人都以为礼王倒台的风浪是皇子妃姜俏掀起来了，却从没有人怀疑到你身上来。”
“呼风唤雨，衣袖不湿，不外如此。你比你那老子，又何止精明百倍呢？”
第二个副本终于写到结尾了，下面两卷都是感情线为主啦哈哈哈哈哈。火葬场啊火葬场，火辣辣地开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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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同淋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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