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先生这话，不像是在夸我，倒像是在奚落我。”
夜色已深，柳鹤清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瓮中，淡淡地笑了笑。
薛鹊抬眸静静地看着柳鹤清，不答反问：“你算计姜看雪，心里难过么？”
“难过什么？”
“从前的阿月虽然脾气古怪、性子桀骜，但素来是不喜欢做这些阴谋算计的事情的。三年不见，如今坐在我面前的你，让我觉得有那么一些陌生。”薛鹊摇了摇头，“中原人总说，本性难移，本性难移……走上如今这条路，我不知道是否违背了你的本性。只是在想，若是以前的阿月，会不会为此伤心？”
“……”
薛鹊为人虽则也有些古怪，但这话出口却并无暗讽之意，神色反倒极其认真。
这回轮到柳鹤清缄口不语了。
过了很久，她才又笑了出来：“古语有云：‘心不死，则道不生。’小薛先生觉得曾经的阿月死了，恰恰说明了如今的柳鹤清是脱胎换骨之人。”
“不错，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小姜将军的体质特殊，亦知道雁南军在朝中地位敏感——这些都是翡先生替我搜寻到的情报，许多来源于已经退隐的齐氏后人。我原是打算复刻旧日胭脂马的诅咒，挑起祸端，利用小姜将军与五皇子妃之间的‘旧怨’对付礼王府。却无意间发现，所谓‘旧怨’是假，‘深情’才是真。于是临时改换了思路，选择借姜俏之力掀起纷争，而后再顺理成章地介入，除掉谢云奕。至于雁南军的兵权，我承认，是我早有图谋……太子对雁南兵权虎视眈眈，自七殿下回京后就已然有了动作。反正这八万精兵终归是无法长久留在姜看雪手中的，与其便宜了太子，不如卖七殿下一个人情。”
“小薛先生方才说我精明，实在是高看了我。这世上哪有什么多智近妖？无非是凭借众人之力，所以知晓的事情比旁人多些罢了。”
柳鹤清将一切告知，面上无一丝忸怩愧怍，反倒很是坦然。
她替薛鹊在茶盏中添了些水，笑道：“小薛先生，这也是我悟了很久才悟出来的道理。江湖和朝堂，有着两套截然不同的游戏规则。而我要想坐上赌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豪赌，首先得保证手中有筹码才行。”
薛鹊想了想：“那在这场赌局中，谢云骁算是什么人？盟友？主君？还是只是一颗棋子？你敢把京都八万兵权交给他，总不会只将他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吧。”
“小薛先生以为呢？”
蓝眼睛的青年人摇了摇头：“我已经猜不透你的心思了。”
“猜不透就对了。”柳鹤清笑了两声，垂下眼睛轻轻一叹，“因为，我也还没想好……该怎样对待他。”
-
雁南军兵权易主之后，谢云骁在京都的权势更盛几分，愈发炙手可热了。皇亲国戚，六部大员，谁都不敢轻易开罪他，甚至多有对他巴结示好的。原本就流传甚广的“易储”之言，近来更是甚嚣尘上。
太子因为此事，大病了一场。东宫与泽恩宫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微妙了。
五月时候，柳鹤清送了一只兔子给谢云骁，谢云骁当做宝贝似的养在泽恩宫中，每日亲自喂水喂食。后来他见那小兔孤单，起了怜爱之心，便叫人又去买了几只白兔回来，跟这只作伴。
他却忘了兔子天生繁衍力惊人，短短两个月不到的功夫，泽恩宫中就多了十几只小兔。卫戎掐指一算，等到过年时候，泽恩宫中怕不是处处都是活蹦乱跳的小兔了！
谢云骁平素在战场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难得生了怜爱慈悲心，却是对着一窝小兔子。等他抱着两只小白兔，脑袋上还顶着一只小兔，出现在柳鹤清家门口的时候，柳鹤清几乎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谢云骁无奈地看着她：“鹤清，你怎么还笑我。我可是因为这是你送我的礼物生出来的小礼物，才舍不得将它们丢进锅里炖肉汤喝的。现在好了，泽恩宫马上就要变成兔子的天下了，我这个主人都要给它们腾地方！”
柳鹤清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摇头道：“殿下，实在可爱的有些过分了。不，不是说殿下，臣是说这兔子呀。”
她提起一只兔子的耳朵，看那兔子一副睡眼迷蒙的样子，忍俊不禁：“臣当初买那兔子的时候，故意只买了一只。哪料到殿下竟又买了几只与它作伴。雌雄同笼，不生小兔子才是奇怪了。殿下若是舍不得丢弃或是杀伤，不如将兔子分开，雄兔留在宫中与殿下作伴，雌兔送来我这处，给小鱼儿解解闷子。”
小院子里，江小鱼正在背诵柳鹤清给她布置的课业，闻言声音更大了几分：“‘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卫戎，你记住了吗，回去一定要拎起兔耳朵好好地分一分呀！”
谢云骁正走到她身边看她的功课，抬手就弹了她一个脑崩儿，哈哈笑道：“小屁孩儿，你还真把这当成什么容易的事了？别说兔子了，就是男人和女人放到一处，穿一样的衣服，束一样的发髻，等闲也未必能叫人识破。等卫戎送了兔子来，你就等着满院子都是小兔子吧！”
柳鹤清正给几人沏茶，闻言挑了挑眉，垂头笑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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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柳鹤清回京之后，谢云骁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她住处跑。平日里柳鹤清上下朝，他就上赶着接来送往；到了休沐日，更是常常在她那里一呆一整天，说上一句死皮赖脸也不为过。
柳鹤清的小院子只有一进，里面三间严整清洁的小瓦屋。虽然修葺得并不算排场，但竹影花香，热茶暖酒，样样不缺。处处都生机勃勃的。
谢云骁有时甚至觉得，这方寸大的地方，甚至比他的泽恩宫还要好得多。
毕竟，他的泽恩宫虽大，却常年没几个人影。他不喜欢母妃的旧日寝宫里人多嘈杂，连内务府要给他多安排一些内侍宫女也不愿意。
可真到了夜深人静时，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与月亮两相对望。他偶尔也会觉得呜咽的夜风吹过檐角宫铃的声音，听来实在凄清。
这样的感觉，在柳鹤清的小院子里就绝不会有。不论他什么时候去，总有会有一个人会等在那里，为他开门。
下雨时便撑着伞，入夜后就挑着灯。见了他，便问上一句：“殿下，今晚也想在臣这处留宿么？”
语气平静而温和，习以为常，仿佛他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踏入那里。这便给了谢云骁更多的念想和余地，叫他总也管不住自己。
这不，今日难得闲暇，谢云骁又借着还兔子的名义登门拜访。柳鹤清瞧着天气宜人，正适合在院中饮酒对弈，便开了两桶自酿的酒招待他。
一桶是高粱酒，泡了许多补气补血的珍奇补品，入口绵柔，入腹刚劲；另一桶则是葡萄酒，是她用从西域商人那儿学来的法子酿出来的，一开封便透出醇香酒气。
谢云骁本就好美酒，因为近日来柳鹤清对他态度亲近了不少，正是有些飘飘然的时候，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他原是酒量极好的，今日却因为两种酒混着尝了些，难得地醉了一次。
他喝醉了倒也不会闹人，只把脸枕在一只小兔子身上，趴在桌上对着柳鹤清一直笑。
柳鹤清哭笑不得，摇着头将他扶起，搀进卧房之中，又拧了毛巾来为他擦脸。大约是因为床榻柔软，薄被新晒，谢云骁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当真又深又沉，酣甜无比。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才终于睁开眼睛。
酒劲尚未完全过去，谢云骁只觉得心口、肚腹之中还是暖融融的。他略撑起身体，发觉自己的外衣鞋履都已经被脱去，料想是柳鹤清不辞辛劳照顾了他一下午。
瞧天色早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即便现在想回宫，怕也很是麻烦。索性就在鹤清家中过一夜吧。他这么想着，心安理得地又躺了下去，心里竟还有点美。
因为他常常厚着脸皮上门来求收留，鹤清甚至专门收拾出了一个小屋子，方便他留宿。
一想到自己如今在鹤清这处竟也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屋子了，谢云骁将手臂搭在眼睛上，竟是忍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来。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微微有些苦涩的清香气，沁人心脾。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素雅干净的软枕之中，才发觉这枕头上沾染得更多。狠狠吸了两口，只觉得心旷神怡，甚至有些沉醉，让人上瘾。
若是能长长久久地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度过余生一个又一个白天和夜晚。就算是让他拿他的泽恩宫来换，谢云骁也是愿意的。
香气微微有点苦涩，好像鹤清身上经年不散的药香味儿……
药香味儿……
忽然，谢云骁一个激灵，猛地坐起了身。他环顾四周，才发觉这屋子里的布置，与客房截然不同。
错了，这不是他平日里睡得那间客房。
这是……柳鹤清的卧房！
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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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同淋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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