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谢闻野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捏着本泛黄的书，书页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咒，正是那本记载着降妖术的旧书。
他其实不相信这些。在冷宫里见惯了人情冷暖，在质子府尝遍了世态炎凉，他早认定所谓的“妖术”“灵力”，不过是世人对无力改变的命运，编造出的虚妄寄托。可想起林挽洲昨夜亮起来的眼睛，想起她说起狐妖时，语气里的坚定，他还是把书找了出来，用布仔细擦去封面上的灰。
风卷着槐树叶的清香飘进来，带着点清晨的湿意。远处传来宫人的脚步声，还有洒扫的沙沙声，衬得这偏院愈发安静。谢闻野合上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那里印着个模糊的印记，像团扭曲的黑影，和《九州异闻录》里画的“幽影”有几分相似。
他忽然想起林挽洲问他“朋友”如何恢复力气时，眼里的急切。想起她靠在他怀里昏迷时，眉头蹙得那样紧，像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重负。
“灵力……”他低声呢喃，这两个字从舌尖滚过，带着点陌生的涩。他见过傅书华（林挽洲）的身手，那日挡在他身前，动作快得像风，绝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利落。她身上的“气”，也和宫里所有人都不同，清冽得像山涧的泉水，却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锋芒。
那是种什么样的力量？真的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斩妖除魔，甚至……逆天改命？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心里悄悄发了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因为常年干活，带着薄茧，掌心还留着双鱼玉佩硌出的红痕。这双手，只会捡残羹冷炙，只会缝补破衣烂衫，只会在被欺负时，死死攥着拳头，连像样的反抗都做不到。
如果……如果他也有那样的力量呢？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像平静的湖面投进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他想起母妃死的那个雨夜，雷声震耳，箭穿透心脏的闷响，他却只能缩在门后，连冲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如果那时他有力量，是不是能护住母妃？是不是就不用在冷宫里苟活，不用来昭国当质子？
晨光爬上他的脚背，带着点暖。谢闻野深吸一口气，按照话本里写的那样，盘膝坐在石阶上，闭上眼睛，试图去“感受天地灵气”。
他屏住呼吸，耳边的鸟鸣、风声、远处的喧嚣，都渐渐淡去。意识沉入一片混沌，像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努力去寻找话本里说的“气感”，想象着有股温暖的气流，从脚底升起，顺着经脉游走。
可一刻钟过去了，除了膝盖被石子硌得生疼，什么都没有。
他睁开眼，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痴心妄想，他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那样的力量？
正要起身，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摸到了冰窖里的铁。他心里一惊，低头看去，只见指尖不知何时萦绕着一缕极淡的黑雾，像活着的藤蔓，顺着指缝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
谢闻野猛地想甩掉，那黑雾却像黏住了一样，非但没散，反而越来越浓，渐渐包裹了他的整只手。一股阴冷霸道的气息从黑雾里弥漫开来，比冬夜的寒风更冷，比最深的古井更沉，带着种说不出的威压，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廊下的烛火“噗”地晃了晃，明明灭灭，像是在害怕什么。院角的蛛网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股气息……好像在哪里感受过，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在每次被打得濒临死亡时，在那只妖魔附在耳边说“死了会下地狱”时，它都曾隐隐出现过，只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
这不是灵力。
话本里的灵力是暖的，是温和的，可这股力量，是冷的，是霸道的，带着种毁天灭地的戾气，却又奇异地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像被困在牢笼里的猛兽，只能发出低沉的咆哮。
“收……”谢闻野咬着牙，试图用意念驱散黑雾。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它危险，像会吞噬一切的深渊。
黑雾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挣扎了几下，渐渐变淡，顺着指缝缩回他的体内。那股阴冷的气息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瘫坐在石阶上，大口地喘着气，手心全是冷汗，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听到了无数痛苦的哀嚎，像母妃说的十八层地狱，又比那更可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刺骨的寒意。
这到底是什么？
难道……他真的像那些皇子说的那样，是个不祥之人？连体内都藏着这样诡异的东西？
晨光已经爬满了半个院子，照亮了廊下的蛛网，也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想起林挽洲说的“身不由己的恶”，想起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一阵恐慌。如果她知道自己体内藏着这样的东西，还会像现在这样，坦然地和他说话，挡在他身前吗？
“谢闻野？”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带着点晨光的暖意。
谢闻野猛地抬头，看见林挽洲站在那里，穿着水蓝色的襦裙，手里捧着件叠得整齐的月白外衣，正是他昨晚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她头上的珠钗换了支简单的玉簪，流苏垂在颊边，被晨光一照，泛着柔和的光。
“昭昭。”他连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指尖的寒意还没散去。
林挽洲走进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没什么。”谢闻野移开目光，声音有些不自然，“刚……刚起得急了。”
林挽洲没再追问，把外衣递给他：“衣服洗干净了，还给你。”
“谢谢。”谢闻野接过外衣，指尖触到那温热的布面，是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驱散了些许残留的寒意。
“你说的那本降妖书，找到了吗？”林挽洲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旧书上，眼睛亮了亮。
谢闻野把书递给她：“就是这个，你看看有用没。”
林挽洲接过书，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很脆，稍微一用力就可能碎掉。她小心翼翼地翻着，看到里面画着的符咒和注解，眉头渐渐蹙起。这上面的法子大多粗浅，对付些小妖精或许有用，对付苏怜月那样的千年狐妖，怕是杯水车薪。
“怎么了？没用吗？”谢闻野看出她的失望。
“也不是没用。”林挽洲合上书，勉强笑了笑，“上面说狐妖怕桃木剑，还怕纯阳之物，或许能想办法试试。”
谢闻野点点头：“我知道宫里有座桃木林，是先帝种的，或许能找到合适的木料。”
“真的？”林挽洲惊喜地看着他。
“嗯。”谢闻野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的恐慌淡了些。不管自己体内藏着什么，至少现在，他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
“等你身子好些吧。”谢闻野看着她，“你昨天刚发过烧，不宜劳累。”
林挽洲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对了，我让人去药铺抓了当归和黄芪，按你说的法子煮了水，喝着……好像真的有点用。”她没说灵力恢复的事，只说是“有用”。
谢闻野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有用就好。”
两人站在晨光里，谁都没说话。院墙外传来宫女们的说笑声，带着春日的热闹。老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啄食着地上的草籽。空气里飘着草木的清香，还有阳光晒过衣服的味道，温暖得让人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林挽洲看着谢闻野三七分的刘海下，那双总是带着冷意的凤眸，此刻在晨光里，竟显得柔和了些。她想起昨夜运功时，感受到的那丝微弱却坚定的灵力，想起他递药时的笨拙，想起他把外衣披在她肩上时，那句“夜里凉”。
这个少年，像座冰山，可冰层下，藏着的或许是片温暖的海。
谢闻野也在看她。看她被晨光染成金色的发梢，看她眼里跳跃的光，看她水蓝色的裙摆，像浸在阳光里的湖。他想起刚才那股阴冷的黑雾，忽然觉得，或许有光的地方，黑暗就不敢肆意妄为。
“对了，”林挽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纸包，递给谢闻野，“这个给你。”
谢闻野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杏仁酥，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温热。“这是……”
“我娘做的，味道不错，你尝尝。”林挽洲笑得眉眼弯弯，“就当……谢你帮我找书，还告诉我那些法子。”
谢闻野捏着油纸包，指尖传来点心的温热，心里忽然有些发堵。他已经很久没收到过别人送的点心了，自从林薇薇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了。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不客气。”林挽洲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那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找你，一起去桃木林。”
“好。”
林挽洲转身离开，水蓝色的裙摆消失在院门口，像一尾游回春光里的鱼。
谢闻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捏着那包杏仁酥。他拆开油纸，拿出一块放进嘴里，甜香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小时候林薇薇给他的桂花糕，却又多了点别的味道，像晨光，像春风，像……她眼里的光。
他走到石阶上坐下，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寻找什么灵力，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体内的动静。
那股阴冷的力量还在，像沉睡的猛兽，蛰伏在丹田深处，没有再躁动。
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醒来。但他知道，只要能守住心里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光，守住那个水蓝色的身影，守住这片刻的温暖，就算体内真的藏着十八层地狱，他也能咬牙扛下去。
晨光越发明媚，照在老槐树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的宫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可这座偏僻的小院里，却因为刚才那短暂的相聚，染上了些许暖意。
谢闻野拿起那块双鱼玉佩，贴在脸上，冰凉的玉面带着点杏仁酥的甜香。他轻轻笑了笑，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握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或许，有些力量，不管是善是恶，只要能用来守护想守护的人，就不算全然的坏。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感受体内魔力的那一刻，远在魔界的魔神分身，正坐在白骨王座上，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与谢闻野一模一样的凤眸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玩味。
“终于……要醒了吗？”
魔气翻涌，席卷了整个魔域，却又在触及某个无形的界限时，悄然退去，仿佛只是一场无声的宣告。
而人间的长安，依旧是那个长安，晨光正好，春风不燥，谁也不知道，一个沉睡已久的秘密，正在某个偏僻的院落里，悄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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