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青色身影忽然从被子里翻身坐起，吓得纸人急速后退了几步，召来几个同类严阵以待，却见青衣少年对他们咧嘴一笑。
“那个……晏淮玉让你们看的是裴序吧。”青衣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挪起身，淡定地指向床上安然熟睡的人影，“看，裴序还在呢。”
纸人在青衣人和床上躺着的主人朋友之间来回转悠，他想不明白房里怎么会多出一个人，但主人确实让他看的是床上那个朋友，这个忽然出现的青衣少年不在他看管的范围中。
“那就麻烦你们继续看着了。”
青衣少年正是脱离裴序身体的小石头本石，他点了点纸人圆滚滚的纸片头，拿过床边的袖雪系在腰上，随后在纸人眼前大摇大摆地推门出去。
这个院子所在的位置在雍京城边上，四周住着那些在城中谋生的商贩和杂耍艺人。宵禁的钟声一旦敲响，这些人便早早地熄灯就寝，任凭外面风声鹤唳，也无人敢出来探个究竟。
出了青石巷口，裴序又拐了几条巷口，终于在进入宽敞的街道时，对上了一个朝他倒飞而来的小纸人。
纸人身体边缘有烧灼蔓延的痕迹，裴序连忙轻轻拍去上面火星。
街上站着的人裴序都认识，晴娘扶着的人是相殿绝，而站在他们身前的是个戴着白纸面具的男人，想也应该是晏淮玉没跑了，而他手中的纸人尽数涌到半空中，将上面挣扎的凶祟层层围住。
“你来做什么？”
青衣少年刚从巷中出来的时候就被晏淮玉看到了，他心中稍微一想就明白纸人怎么没拦住他，当下眼睛微微眯起——好个金蝉脱壳，小子璎。
“我来看看怎么回事，需要帮忙吗？”裴序拎着袖雪，亦步亦趋溜到晏淮玉几人身边。
杞红晴看见他，紧张的眉眼带上喜色，小声道：“阿序！”
“阿序？”相殿绝闻声上下打量来人，这人哪里像阿序。
晏淮玉在前头出声道：“叙旧话一会再说，你先带他们回院子，这边动静大，司祟府的人要来了。”
“那你呢？”裴序忙问道。
晏淮玉沉声道：“你们先走，这只凶祟快不行了，我解决完它就来。”
“好，那你小心些。”裴序回应道，他知道晏淮玉的能力，但也照样担心他的安危。
裴序接过相殿绝，带着晴娘就往巷子里遁去，这些小巷交错纵横，进去了还真一时半会不会被人追上。
一个白影忽然掠到他们前头，裴序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小纸人。
纸人没多解释，而是直接飘在他们前头，为他们在曲折的地势中指明方向。
“你、你真是阿序？”相殿绝问道。
裴序点头，前进速度不变，偏头关心道：“你还好吧，小绝？”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相殿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疼，脸上更是惨白透青，他确认了眼前人就是裴序后，再也不强撑了。
“其实，不、不太好……”相殿绝的话音未落，便低头呕出一块带有碎肉的血块。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杞红晴被这一幕吓的差点没站稳。
相殿绝却已是强弩之末，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阿序，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相殿绝的声音微弱，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这个说来话长，一会儿我再和你解释。”裴序说着就要把相殿绝扶起来。相殿绝却摆手笑道：“不用了阿序……我应该，快死了。”
人死或许能成祟魂，但像相殿绝这种杂糅的凶祟死后，估计是灰都不剩吧。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相殿绝口鼻中控制不住地流出鲜血，他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压□□内五脏撕扯的痛感，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不太扭曲，和缓道：
“阿序，我真没想到死之前还能见到你，我还没谢谢你呢？”
“谢我什么？”裴序皱眉道。
“谢你，给我一个做人的机会。”相殿绝艰难一笑，“没有你，我可能还被困在空明殿里，体会不到做人的感觉。”
听到这儿，裴序愕然失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我要死了，想留点遗言。”相殿绝不明白阿序为什么还笑得出来。但这样也好，阿序不难过也好，那他死了之后，大家也都还和从前一样。
“我在这儿，你怎么会死呢？小绝。”
裴序说着抽出腰间的袖雪，杞红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连忙伸手按在袖雪的剑柄上，缓缓摇头道：“不、不可以。”
杞红晴内心十分纠结，她知道阿序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拿血换相殿绝的命，可这样他会加速神魂消散的天罚，但不这样……相殿绝怕是马上就会死。
虽说这个人平时总和她呛声，可现在这个时候，她心里竟然会犹豫。
“没事的晴娘，我心里有数。”裴序语气平缓且坚定。
他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将袖雪在掌心一抹，顿时就有一股鲜血流出。
“晴娘，找个东西接着。”裴序捏着手掌道，他得给晴娘找点事做，让她分分心。
果然，杞红晴被裴序这么一叫，立刻着急地四处寻找容器。这里是某户人家的后门，她在周围来回转了两圈，只找到一个破瓷碗。时间紧迫，她在门口的水塘边粗粗涮了两下，便递到了裴序跟前。
裴序将半碗血放到相殿绝嘴边，道：“老规矩，小绝，多谢你这段时间在雍京帮我保护裴家的人。”
相殿绝此刻头脑发昏，只觉自己快死了，阿序的话他模模糊糊听个大概，干裂泛白的嘴唇嗫嚅道：“才、才不是交易。”
裴序单手端着碗，右手滴着血。杞红晴见相殿绝意识不清，迅速夺过碗，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给了相殿绝一耳光。
“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快喝！”说罢她端碗捏开相殿绝的嘴，一滴不剩的将半碗血尽数灌进他嘴里。
见相殿绝喝下后，裴序这才扯开腰带将右手的伤口细细绑起来。
半碗血下肚，相殿绝只觉得腹中一阵清凉之意涤荡开，包裹住之前五脏留下的伤口，他意识逐渐回神，又恢复平日里的神采，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杞红晴一巴掌扇在脸上。
“杞红晴！你又扇老子干……”
相殿绝话音未落，就被杞红晴用碗堵住了嘴。
“舔干净。”杞红晴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玩笑。
相殿绝心里暗骂：有病！绝对有病！这丫头肯定是在公报私仇。他现在感觉好多了，拿下碗就想反击，可偏头对上杞红晴那双含泪的眼睛和一副忍不住快哭的神情，又骂不出口了。
但他也不能就这么被白白打两巴掌，登时颇有气势地夺过碗，恶狠狠回了句：
“舔就舔！”
——
“小子璎，我是该称赞你一声舍己渡人，浩气凛然吗？”
这语气寒气太甚，裴序将右手往后藏了藏，面上哈哈道：“没事就好，大家都没事就好。”
相殿绝恢复之后，他们匆忙回到院子，没想到一进房门就看到早已等候的晏淮玉。晏淮玉的视线在扫过神清气爽的相殿绝后，便锁定在了裴序身上。
裴序心头一紧，莫名的心虚感油然而生，虽然明知晏淮玉不知道他身上背着天罚的事。
对啊！晏淮玉不知道，那他心虚个什么劲？
裴序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语气平和地说：“你也来了啊。”
“我不来？”晏淮玉缓慢踱步到裴序眼前，看人的眼神深沉的可怕，意有所指道，“我只恨自己来的太晚。”
他处理完凶祟后，又控着纸人把司祟府的人引开，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小院，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喂！你干嘛这样看阿序！”相殿绝凑到他们二人中间，对晏淮玉厉声骂道，只是刚骂完就被晏淮玉盯上了。
要死，忘了这病秧子他惹不起。
晏淮玉嘴角噙着一抹冷冽的笑，沉声道：“你想在我面前找死？”
相殿绝嘴唇微微抽搐，想着刚才救他还有晏淮玉一份，让他到嘴的狠话刚出口便弱了两分，半瑟缩道：“不、不许这么说阿序啊。”
“晏郎君，是我，是我没拦住阿序。”杞红晴红着眼圈，饮泣吞声走向前道。
晏淮玉却轻轻吐出两个字：“出去。”
杞红晴哽咽着点了点头，拉着不情愿的相殿绝走出了房间，临走时还不忘将门关上。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
晏淮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裴序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或许是因为晏淮玉站得太近，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让呼吸不那么顺畅。
他强自镇定地走到桌前，连倒了两杯茶水下肚。
“喝茶吗？”裴序提着茶壶问道，试图转移话题。
“喝，自然要喝的。”晏淮玉瞬间收起刚才的冷淡，嘴角带起一丝笑意，从容自若地坐在桌边，示意裴序给他倒茶。
裴序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应该是他想多了，手上茶壶倾斜出一道水柱落入杯中，还未到三分，晏淮玉忽然道：
“我刚来的时候往这茶里加了饴糖，你喝起来觉得如何？”
“……”裴序闻言手一抖，差点将水倒出去，好在他手够稳，坚持到了七分，待放下茶壶后，他故作疑惑道，“有糖吗？我不觉得甜，哈哈，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往茶壶里丢糖。”
诈他的！绝对是诈他的！！以晏淮玉的性子，怎么可能事先在茶壶里丢糖来试探他。而且既是试探，那就是还不确定，所以裴序赌一把茶壶里没糖，即便有一颗两颗，他也可以推脱说甜味太淡，没尝出来。
晏淮玉的唇线拉直，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让裴序不自觉地紧张了几分，鼻尖上冒出一层汗珠。他看着晏淮玉收起笑意，手指将茶壶盖掀开，从壶口倒出至少七八块尚未化却的饴糖。
这么多！失算了，晏淮玉还真是这么无聊的人，裴序郁闷的扶额心道。
“我刚才在这里等你回来，等十息丢一颗进去，至少丢了近十颗。”晏淮玉缓缓抬眸看着裴序，道，“子璎，你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他想晏淮玉一定是想多了，裴序抿嘴不答，心里飞快的回想着这段时间是哪里出的纰漏，让晏淮玉察觉出他味觉有问题，思来想去也只有在他马车上吃的那些糕点。
对！就是那些糕点，也许他就是答错了糕点的味道，让晏淮玉察觉到了不对，所以他可以认为晏淮玉不知道全情，现在也是在诈他。
只是他沉默的这段时间晏淮玉却不想等下去了，他起身站到裴序身边，特地凑近了些问道：
“子璎，你听不到我说的话，是天罚施加给你的五感丧失又加重了吗？”
裹挟着风雨欲来的恐怖气压，加上这句再直白不过的话，令裴序眼里闪过诧异，心里却在疯狂打鼓，想着晏淮玉是从哪里知道的。
“上次审问那些埋伏的杀手，我向你借杞红晴。”晏淮玉似是想到什么，顿了顿，哼笑了一声，继续道，“她可比你好诈多了。”
“……没事。”许是刚才那杯茶确实太甜腻，让裴序嗓子有些干涩，但他现在脑子里的想法纠缠不清，就像一团乱麻。半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随即反应过来笑道：
“没事，天罚是我原本就有的，跟你们没关系。”
他以为晏淮玉现在这样，是因为曾经用过他的血，所以会为自己五感缺失加重而愧疚，但这些都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事先并不知情。而且做决定的人也是他，所以没关系的，他们没必要为此歉疚。
“没关系。”晏淮玉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神随着这三个字变得冰冷而深邃。只可惜裴序没看出来，他还以为晏淮玉只是在确认，所以单手拍了拍他的肩，勾唇一笑，极力安慰。
“对！没关系。反正天罚这种东西估计早就有了，也没什么影响。而且能帮到你们，我也是很高兴的。”
晏淮玉的视线顺着肩上的手落到裴序脸上，眼中翻涌着不明的情愫，他忽然问道：“你知道我身上的天罚是什么吗？”
不等裴序回答，晏淮玉就自己说了出来，“我的天罚是，五感丧失，神魂消散。”
“……”裴序心道，天罚难道只有这一套惩罚标准。但记忆中晏淮玉似乎没有他这种五感渐退的情况。
晏淮玉唇边勾起自嘲的笑意，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旋即一字一句道：
“你身上背着的，是我的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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