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缝轻的指尖刚触到书页边缘,就被楚子澈轻巧地举高了些。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樟子窗,在他十七岁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小片阴影。他身形清瘦得像株雨后的青竹,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领口处能看见嶙峋的锁骨,转动脖颈时,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轻轻滑动,像雪地里埋着的玉珠。常年卧病让他比同龄人矮了半个头,肩线却已悄悄绷出少年人独有的利落弧度,只是那抹病气的苍白,总像层洗不掉的薄霜,敷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连耳尖都泛着淡淡的青。
“又来抢书?”
楚子澈扬了扬下巴,指间的《金匮要略》被翻到卷三,泛黄的书页翻动时带着陈旧的沙沙声,像秋日枯叶擦过青石。他比楚缝轻高出一个头还多,墨色锦袍衬得身姿挺拔,腰间悬着的玉佩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玉扣上雕刻的云纹在窗棂投下的光影里明明灭灭,偶尔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碎在满室的寂静里。
楚缝轻踮着脚够了两下,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微微蹙起的眉峰。他哼了声,尾音里还缠着点孩子气的抱怨:“兄长为何总是抢我的书?”话音未落便忍不住咳了两声,忙用帕子按在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帕子边缘绣着的缠枝莲纹被攥得变了形。咳声停了,他偷偷抬眼瞄了楚子澈一下,见对方没露出担忧的神色,才松了口气般垂下眼帘,将帕子悄悄拢进袖袋——那里已经藏着好几块染了血的帕子,都是今早咳的。
楚子澈的目光在他按唇的手上顿了顿,终是把书递了回去。指尖不经意擦过楚缝轻的手背,触到一片沁骨的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簪。
“没劲。”他嘟囔的声音刚落,就见楚缝轻蹙起了眉。那副不赞同的模样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小时候他总爱皱着鼻子说“兄长又欺负人”,圆乎乎的脸颊鼓得像只被惹恼的小兽,攥着拳头要去打楚子澈的腿,却总被对方弯腰抱起,在怀里笑得咯咯响;如今只是抿紧了唇,下颌线绷出浅浅的弧度,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不满,像株被风拂过的芦苇,看着柔弱,根子里却藏着股执拗,连耳根都微微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被阳光晒的。
楚子澈低笑出声,将提前准备好的糖往前递了递,指腹摩挲着糖纸边缘,那里有些微的毛边:“拿着吧,知道你不爱听。”廊下传来雀儿的啾鸣,混着他的笑声落在院子里,惊得石榴树上的露珠簌簌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楚缝轻的指尖捏着糖纸转了两圈,玻璃纸摩擦的细碎声响里,他忽然仰头看楚子澈。阳光恰好从对方肩头斜射过来,在他瞳孔里投下细碎的金芒,睫毛上沾着的阳光像碎金,晃得楚子澈微微眯起眼。他的个子只到楚子澈的胸口,要很用力地抬着下巴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鼻尖几乎要碰到楚子澈的衣襟,闻到那上面淡淡的松烟墨香:“兄长果然还像小时候那样逗我开心。”话音未落,已经利落地把两颗糖都揣进了袖袋,动作快得像只偷食的小松鼠,指尖碰到袖袋里冰凉的玉佩,那是去年生辰楚子澈送他的,据说能安神。
楚子澈看着他鼓囊囊的袖口,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指尖擦过他颈后的皮肤,那里有着细密的绒毛:“昨日厨房炖了梨汤,要不要去尝尝?王嬷嬷特意多加了川贝,甜丝丝的不苦。”
“不了,”楚缝轻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带着暖意的指尖,转身往窗边的竹榻走,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方才看书看到个有趣的方子,想再琢磨琢磨。”他的脚步声很轻,落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像片羽毛落在水面,只有衣摆扫过竹榻边缘时,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那是常年煎药染在布帛上的味道,洗不掉的。
竹榻上铺着厚厚的棉垫,是楚子澈特意让人做的,垫子里塞了晒干的艾草与薰衣草,据说能驱湿安神。楚缝轻斜斜靠在榻边的迎枕上,迎枕上绣着的兰草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褪色。他熟练地剥开颗糖纸,橘红色的糖块滚进嘴里,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橘子皮的微苦,是他从小就爱吃的味道。他望着庭院里那棵老槐树发怔,树影婆娑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风一吹,画就活了,摇摇晃晃地晃到他心上。
十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楚子澈抢了他的《论语》,爬到老槐树上晃悠,笑他爬不上来就是小矮子。那时候的老槐树还没这么粗,枝桠纤细得像少年的胳膊,楚子澈坐在最粗的那根枝上,晃着两条腿,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他气得攥着小拳头在树下转圈,小脸憋得通红,直到楚子澈像只大鸟似的跳下来,衣襟带起一阵风,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那时候的糖没有玻璃纸,只用粗麻纸包着,甜得有些发齁,却让他瞬间忘了生气,追在兄长身后跑了半个院子,槐花落了满身也不在意,连头发里都藏着几朵小小的白花,像撒了把星星。如今那棵老槐树更粗壮了,枝桠几乎要探进二楼的窗棂,树皮上还留着他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楚”字,只是被岁月磨得浅了,可他连在院子里多站片刻都觉得头晕,方才那几步路,已经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凉丝丝的。
“在想什么?”楚子澈不知何时搬了张梨花木凳坐在榻边,手里转着支玉笔,笔杆上雕刻的云纹随着动作流转,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身上的墨香混着院子里的槐花香飘过来,像幅沉静的画。
楚缝轻含着糖摇了摇头,糖块在舌尖滚了滚,甜意漫到喉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了些,因为动作急了些,忍不住又咳了两声,这次却没用帕子,只是微微侧过头,咳声轻得像小猫:“对了兄长,昨日张太医来看诊,说我脉象比上个月稳了些。”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像藏着两颗星星,只是那抹光亮很快就黯淡下去,像被乌云遮了的月亮,“不过他也说,还是要少费神。”
“那就听太医的,”楚子澈把他散落在榻边的书卷拢到一起,指尖划过其中一本的封皮,那是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千金方》,书脊处用线重新装订过,是他亲手缝的,“这些医书有什么好看的?前日给你带的话本呢?讲侠客仗剑走天涯的那个,你不是说想看吗?”
“话本看完了。”楚缝轻蜷起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糖在舌尖慢慢融化,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像股暖流。他身上的月白长衫太短了,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脚踝,脚踝骨像玉雕的似的,“而且多看看医书,总能明白些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上,那是他这几年一点点攒下的笔记,有些字因为手颤写得歪歪扭扭,旁边总有楚子澈用朱笔描过的痕迹,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楚子澈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忽然没了说笑的心思。窗外的槐花香顺着风溜进来,缠在少年的发间,十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凝住了。他还记得楚缝轻七岁那年的冬天,也是这样靠在窗边看书,炭火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他小脸忽明忽暗。忽然就见他身子一歪,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他跑过去时,只看到少年嘴角溢出的血染红了半本《论语》,那抹红在惨白的雪天里,像朵开得决绝的红梅,烫得他心口发疼。从那以后,这院子里的药香就没断过,从初春的连翘到深冬的当归,一年年熬成苦涩的汤药,药渣倒在院子角落的土里,竟让那处长出丛不知名的小草,春生夏枯,像楚缝轻时好时坏的身子。可那些药终究没能驱散那抹盘踞在少年眉间的病气,他看着楚缝轻从圆乎乎的孩童长成清瘦的少年,看着他的笑容越来越浅,咳嗽声越来越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遍说“会好的”。
“缝轻的病,今日好些了?”他终是忍不住问,声音放得很柔,像怕吹碎了什么,目光落在少年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那里青色的血管像条脆弱的线。
楚缝轻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糖纸的边角,把那点玻璃纸捏得皱巴巴的,像只被揉坏的蝴蝶:“好多了,谢兄长挂心。”他说这话时避开了楚子澈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丛新开的鸢尾,蓝紫色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那就好。”楚子澈顿了顿,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擦过他的太阳穴时格外轻柔,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有哥在,总会好的。”
这话他说了十年。从楚缝轻第一次咳着血倒在他怀里,染红了他新买的墨色锦袍;到十三岁那年冬天,少年发着高热说胡话,攥着他的手不肯放,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肉里,嘴里喃喃喊着“哥,我冷”;再到如今每个月总要发作几次的晕眩,他总说“会好的”。说这话时,他会特意挺直脊背,让声音听起来格外坚定,仿佛只要这样说,那些盘踞在楚缝轻身上的病痛就会乖乖退去,仿佛只要他足够用力,就能把楚缝轻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说完这话,心口都会像被什么东西攥着,疼得发紧。
楚缝轻没接话,只是把剩下的那颗糖从袖袋里摸出来,放在手心反复看着。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他小时候在河滩上捡的碎玻璃。那时候他总爱把那些亮晶晶的碎片装在木匣子里,楚子澈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却还是会陪着他蹲在河滩上找一下午,任由冰凉的河水漫过两人的脚踝,听他叽叽喳喳地说哪个碎片像星星,哪个像月亮。有次他不小心滑倒,楚子澈把他背在背上,沿着河岸慢慢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趴在兄长背上,闻着淡淡的皂角香,觉得那是世上最安稳的味道。
“兄长,”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犹豫,像怕问错了什么,“今日学堂放学早?”
“嗯,先生家里有事,提前散了。”楚子澈拿起榻边的蒲扇,轻轻扇着风,扇叶带起的风拂过楚缝轻的发梢,“要不要去园子里走走?”
楚缝轻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过分苍白,指节却分明,只是常年握笔的指腹上,没有同龄少年该有的薄茧,反而因为汤药的浸泡,带着点洗不掉的药味,指甲盖也泛着淡淡的白。他摇了摇头,睫毛颤了颤:“不了,傍晚风大。”他想起上次去园子里,被风一吹就咳了半个时辰,楚子澈抱着他回来时,手都在抖。
楚子澈扇风的动作顿了顿,终是把蒲扇放下了,扇柄磕在木凳上,发出轻响:“那我让厨房炖些银耳羹来?加了你爱吃的莲子和枸杞,甜糯糯的。”
“好。”楚缝轻点点头,重新靠回迎枕上,闭上眼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像蝶翼停在那里。他能听到楚子澈翻动书页的声音,听到院子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叫卖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曲子,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在地面上画出长长的光斑,像铺了条金线。楚子澈坐在旁边看书,偶尔抬眼看看楚缝轻,见他呼吸平稳,便又低下头去,只是翻书的动作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他。竹榻上的少年安静得像幅画,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醒着。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给他镀上了层金边,竟显得有了些血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槐花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那是少年嘴里没化完的糖,甜得有些不真实。
酉时初刻,楚子澈起身告辞,说要去趟书铺,给楚缝轻买新到的医书。楚缝轻从榻上坐起来送他,因为刚睡醒,眼神还有些迷蒙,像只刚睁眼的小猫。走到门口时忽然被兄长塞了个温热的东西,触手柔软。低头一看,是个用棉布包着的小香囊,天蓝色的布面上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是楚子澈昨夜挑灯绣的,针脚有些歪,却格外用心。里面装着晒干的陈皮与山楂,闻着酸甜开胃,是他小时候不爱喝药,楚子澈特意寻来给他开胃的方子。
“放在枕边,能睡得安稳些。”楚子澈替他理了理衣襟,指尖在他锁骨处顿了顿,那里的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像极了他养的那尾金鱼,脆弱得不堪一击,“我傍晚就回来,给你带糖葫芦,山楂的,裹厚厚的糖霜。”
楚缝轻捏着香囊点头,香囊被楚子澈的手捂得暖暖的,贴在胸口,暖得像团火。他看着兄长的身影转过回廊,墨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像只展翅的鸟,渐渐消失在垂花门后。他站在门口望了片刻,直到那抹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退回屋里,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了地上的阳光。
暮色四合时,楚缝轻靠在窗边翻书。案几上的青瓷灯盏里,灯芯已经被点亮,橘黄色的光晕在书页上投下温暖的影子,把那些冰冷的医书都照得柔和了些。他看得入神,忽然觉得眼前的字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像被打湿的墨迹晕开在宣纸上,怎么也看不清。
起初以为是灯光太暗,他伸手去调灯芯,指尖却在触到灯台的瞬间晃了晃,像被风吹了的烛火。耳边像是有无数只蝉在叫,嗡嗡的声响里,还夹杂着些细碎的杂音,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又像是风吹过竹林的呜咽,吵得他头疼。他用力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些,鼻腔里却突然涌上一股热意,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一滴血落在摊开的《伤寒论》上,晕开小小的红痕,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落在“肺痨”两个字上,刺眼得很。他慌忙抬手去擦,指缝间却涌出更多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月白的衣襟上,洇出点点暗红,像雪地里开的花。他下意识地想去拿帕子,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摸不到袖袋,只能眼睁睁看着血珠一颗颗落下,打湿了书页,打湿了衣襟,打湿了他苍白的手指。
咳嗽声猝不及防地冲上来,他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的血珠滴在素色的锦帕上,层层叠叠晕染开来,像极了那年落在槐树下的红蕊。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咳血,只是那时楚子澈就在身边,能立刻把他抱起来,喊人去请大夫。可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团棉花,刚站直就踉跄着撞在窗棂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窗外的暮色已经浓得化不开,远处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两下,慢悠悠地荡在寂静的巷子里。
“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转身时正好撞见推门而入的楚子澈,兄长身上还带着外面的风尘,墨色的衣袍沾了些暮色的凉意,看到他满身血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手里提着的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缝轻!”楚子澈冲过来抱住他,手臂抖得厉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怎么回事?我去找大夫!”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巨石。
楚缝轻被他抱在怀里,闻到楚子澈衣襟上熟悉的墨香,还混着些书铺特有的旧纸味,忽然觉得安心了些。他抬起沾着血的手,轻轻抓住对方的衣袖,那只手小而冰凉,像片快要飘落的叶子:“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楚子澈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蒙上了层水汽,睫毛上沾着血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眼眶瞬间红透,却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脖颈上的青筋微微跳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抱着楚缝轻往外跑的动作却稳得很,“哥这就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你看,上次张太医说你气色好多了……”
楚缝轻靠在兄长胸口,听着对方急促的心跳,像擂鼓似的撞在他耳边。他忽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染红了楚子澈的衣襟。他想起小时候抢书未果,兄长总会塞给他两颗糖;想起每次咳血后,兄长守在床边煎药的身影,药罐里飘出的苦涩气味中,总混着点偷偷加进去的冰糖香;想起去年冬天他发高热,兄长彻夜未眠,用冰帕子给他敷额头,天亮时眼底的青黑比墨还浓;想起兄长总说“会好的”,语气坚定得像是在立誓,可他自己清楚,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哥,你骗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摇曳的烛火,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我的病,明明……好不了的……”
楚子澈抱着他在石板路上狂奔,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怀中人的身体越来越沉,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他不敢低头,只是拼命往前跑,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在哭。
最后一丝甜味从舌尖散去时,楚缝轻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像片羽毛,轻飘飘地往上飞,飞过老槐树的枝桠,飞过青灰色的屋顶,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温暖的阳光,没有药味,也没有咳不完的血。
楚子澈抱着他冲进医馆时,怀里的人已经没了动静。他看着大夫摇着头退开,看着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怀里渐渐变冷的身体在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带着槐花香的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像只受伤的兽在暗夜里悲鸣。医馆门口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橘黄色的光晕照在他沾满血迹的衣襟上,那抹暗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三日后,楚府挂起了白幡。楚子澈站在楚缝轻的卧房里,指尖拂过案几上那本染了血的《伤寒论》,书页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榻边的竹篮里,还放着半包没吃完的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
他拿起一颗糖,剥开玻璃纸放进嘴里,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却比黄连还要苦。窗外的老槐树上,槐花落了满地,像场永远不会停的雪。
那年槐花开得正好,楚缝轻十七岁,再也长不到十八岁了。而楚子澈的余生里,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闻到槐花香,想起那个总爱抢他书的少年,想起他含着糖笑起来的模样,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哥,你骗人”,然后突然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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