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离开后,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或者说莉安·怀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因为虚弱和紧绷而开始微微颤抖,才缓缓挪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掌心那枚铜钥匙的纹路仿佛烙进了皮肤,带着挥之不去的冰凉与诡异。
“莉安·怀特……”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从这具身体残存的、模糊的本能记忆中搜寻任何有用的信息,却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充满恐惧和压抑的片段——无止境的清洗劳作,其他护士的排挤低语,还有……对高处,对顶层那未知存在的、根深蒂固的畏惧。
没有关于这钥匙的记忆,没有关于她如何“死去”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这无意义的搜寻。当务之急,是应对眼前的危机——顶层,和“那位先生”。
她重新打量这个囚笼般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套叠放着的、与其他护士略有不同的灰色护士服上。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分陈旧、边缘有些破损的藤编食盒。这就是她“工作”的工具。
穿戴整齐,护士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不适感。她提起那个食盒,分量不轻,里面传来的食物气味混杂而油腻,并不诱人。
推开房门,走廊里的光线比房间内更加昏暗。墙壁上的煤气灯盏相隔甚远,灯焰跳跃着,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影般的昏黄光晕。空气里弥漫的气味更加复杂浓重,消毒水、霉味、污秽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众多精神不稳定者聚集在一起后,产生的某种混乱而压抑的“场”。
偶尔有穿着同样灰色护士服的女孩低头匆匆走过,她们在看到林晚,或者说,看到她手中提着的、明显是送往顶层的食盒时,都像躲避瘟疫一般,立刻垂下头,加快脚步,甚至不惜绕远路,没有任何人敢与她有片刻的眼神接触。那种恐惧是实质性的,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昏暗的走廊里无声蔓延。
她按照记忆中护士长离开的方向,以及身体里那点残存的、关于这座庞大建筑布局的模糊印象,朝着楼梯口走去。
楼梯是石制的,边缘磨损得厉害,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回响。越往上,环境似乎变得越发“干净”。不是指卫生,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刻意的整洁。灰尘少了,墙壁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污渍和抓痕也消失了,但那种压抑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过分的安静而变得更加沉重。
与其他楼层隐约传来的呓语、哭嚎或咆哮不同,通往顶层的楼梯和走廊,寂静得可怕。仿佛声音在这里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以及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这里的空气也更加冰冷,流动缓慢,带着一股陈旧的、类似于地下储藏室般的沉闷气息,消毒水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极淡,几乎被一种更古老的、类似灰尘和石头本身的味道取代。
顶层只有一扇门。
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异常结实的橡木门,边缘包裹着加固的铁皮,门板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狭窄的、带着滑盖的送饭口。门锁是黄铜的,看起来古老而复杂。
林晚站在门前,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再次紧了紧握着食盒提手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是这里了。
“那位先生”的囚室。
她深吸一口那冰冷而沉闷的空气,努力平复几乎要跃出喉咙的心跳。她告诉自己,她是林晚,一个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精神病学博士,无论里面是什么,她必须保持观察、分析和冷静。
她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死寂。
她等了几秒,然后尝试着去推动那个沉重的黄铜门闩。门闩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她用力,厚重的木门被她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门内的景象,随着缝隙的扩大,逐渐映入她的眼帘。
房间比她想象的要大,也远比她那个狭小的宿舍“豪华”。地上铺着深色的、虽然陈旧但看起来质地不错的地毯。家具很少,一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令人注意的是,所有家具的边角都被打磨成圆润的弧度,墙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暗沉的软包材料——显然是为了防止居住者自残。
唯一的窗户同样焊着铁条,但比她那扇窗要大一些,黯淡的天光透过铁条的缝隙,在房间中央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束。
一个人影,背对着她,坐在窗边的那把椅子上。
他穿着宽大的、过于松垮的白色病号服,衬得他身形异常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黑色的头发,柔软而微卷,略显凌乱地贴服在颈后。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被铁条分割的天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非人的静谧。
林晚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进去。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她不敢多看那个背影,目光快速扫过房间,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源,然后朝着靠墙的一张矮桌走去,那里似乎是放置食物的地方。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全身的感官都在警惕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异常。护士长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
就在她将食盒轻轻放在矮桌上,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准备立刻转身离开的瞬间——
她的动作僵住了。
眼前的景象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改变了。
矮桌、地毯、墙壁……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扭曲、消失。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房间的中央,头顶上方,一根粗糙的、打着结的绷带,正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在她的眼前微微晃荡。
不,不是晃荡。
那绷带结成的环套,正牢牢地套在一个女人的脖颈上。
女人穿着灰色的护士服,枯黄的短发,身体无力地悬垂着,脚尖离地几寸。她的脸庞因为充血和窒息而呈现出可怕的紫绀色,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布满了爆裂的血丝,舌头肿胀发紫,不受控制地伸出口腔,嘴角蜿蜒流下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那张脸……
林晚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
那张扭曲、狰狞、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正是她刚才在水盆倒影中看到的那张脸!
莉安·怀特的脸!
她就吊在那里,眼球仿佛正“看”着林晚,空洞,死寂,却又带着某种无尽的怨毒。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虚假的死亡气息,能“感觉”到脖颈上传来的、被粗糙纤维勒紧的窒息剧痛。
这是幻觉!
她的大脑在疯狂地尖叫。是那个男人!是“那位先生”的能力!
可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背叛她的理智,疯狂地呐喊着危险,催促她逃离。她的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不行!不能崩溃!
她猛地咬紧下唇,剧烈的痛感和口腔里弥漫开的淡淡血腥味,像是一根针,刺破了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惧泡沫。
“……幻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是……大脑皮层……异常放电……导致的幻视……”
她强迫自己盯着那具恐怖的、晃动的“尸体”,用尽毕生所学的专业知识,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去解构这超自然的恐怖。
“视觉皮层……接收到……错误的信号……处理……感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但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被幻觉扭曲的空间里。
“诺斯先生……”她几乎是用气音,朝着那个依旧背对着她、仿佛对一切都毫无所觉的瘦削背影说道,“通过……药物……和……心理干预……可以……缓解……”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窗边,那个如同雕塑般静止不动的背影,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那一直低垂着的、似乎专注于窗外铁栏与灰暗天空的头颅,非常缓慢地……开始转了过来。
首先映入林晚眼帘的,是一个线条清晰利落、肤色苍白的下颚。紧接着,是挺直的鼻梁。
然后,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眼睛。
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颜色是极其罕见的、近乎纯粹的墨绿色,像是蕴藏着原始森林最幽暗的秘密。瞳孔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很大,几乎看不到眼白,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好奇,没有疯狂,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洞与漠然。
他就这样,用那双非人的、空洞的绿眼睛,平静地、直勾勾地,注视着站在房间中央、脸色惨白如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林晚。
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引起了他些许兴趣的、奇怪的物品。
林晚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冲向了大脑,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幻觉,在她对上那双绿眼睛的刹那,如同潮水般退去了。
吊死的“莉安·怀特”消失了,粗糙的绷带消失了,窒息的痛感消失了。房间恢复了原样——铺着地毯,放着家具,窗外是灰暗的天空。
只有她,还僵硬地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后背的护士服也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那个男人,阿尔瓦·诺斯,依旧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只是此刻,他完全转过身来,正面看着她。
他没有说话。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林晚自己那无法控制的、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轰轰作响,如同擂鼓,宣告着她刚刚从一场精神层面的生死边缘挣扎回来。
而那双墨绿色的、空洞的眼睛,依旧牢牢地锁定着她,仿佛已经看穿了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伪装,以及她灵魂深处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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