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瓦·诺斯长久的沉默,像一块不断增重的铅,沉沉压在林晚的心头。每一次踏入顶层的房间,她都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引线便是她那句关于“很远的地方”和“天才”的回答。
他会如何回应?
是觉得受到了愚弄,用更残酷的幻觉将她撕碎?还是对这超乎理解的信息产生排斥,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接连几天,顶层房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真空的平静。阿尔瓦依旧背对着她,凝固在窗边的椅子上,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反应。没有新的幻觉,没有脑海中的低语,甚至连之前那种细微的、角落里的阴影蠕动都消失了。
他仿佛变成了一尊真正的、没有生命的雕像,或者,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对她那些“记忆碎片”的消化与解读之中,无暇他顾。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折磨更让人煎熬。林晚感觉自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她送餐的动作越发轻巧迅速,如同惊弓之鸟,放下食盒便立刻撤退,不敢有片刻停留,更不敢再轻易尝试任何形式的沟通。
直到第五天,变化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罕见的、有着稀薄阳光的午后。惨白的光线勉强穿透云层和冰冷的铁栏,在房间中央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
林晚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快步走向矮桌。
就在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地毯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光斑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不是灰尘,不是污渍。那是一片片极其微小、如同钻石碎屑般的光点,凭空浮现,在稀薄的阳光中缓缓飘落、旋转。它们彼此碰撞,发出细微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如同风铃摇曳般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更多的光点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从天花板,从墙壁的软包缝隙中渗透出来,汇聚成一片朦胧的、闪烁着微光的雾气。雾气缓缓流动,变幻着形状,时而如同流淌的星河,时而如同摇曳的极光。
空气中,那股常年不散的霉味和沉闷气息,被一种清冷的、带着些许臭氧和未知花香的气息所取代。
整个房间,在这片无声降临的、扭曲而美丽的光之雨中,被渲染得如同一个梦幻而诡异的童话场景。
林晚怔怔地站在原地,忘记了离开,忘记了恐惧,甚至忘记了呼吸。
这不是恐怖。这与之前所有旨在引发恐惧和绝望的幻觉截然不同。
这是……美。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却毋庸置疑的美丽幻象。
阿尔瓦·诺斯,在用这种方式……取悦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用一种超越言语的方式,回应她之前那句“天才”的评价,并向她展示他能力的另一面——不仅仅是破坏与恐惧,还有创造与……“神迹”?
她抬起头,望向窗边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阳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肩线,在那片光雨的背景中,他看起来不再仅仅是一个危险的囚徒,更像是一个蛰伏的、掌控着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震惊过后,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林晚的脊椎爬升。
这比直接的恐吓更可怕。
他在试图建立一种新的连接,一种基于他所能提供的、扭曲的“美好”之上的连接。他在告诉她,他可以轻易地将这个囚笼,变成他想要的任何样子,包括一个看似美丽的牢笼。
她不能被迷惑。
就在这时,那片光雨开始缓缓消散,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微光隐去,清脆的声响消失,房间恢复了原本的昏暗与沉闷,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花香,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她的错觉。
幻象消失了。
但阿尔瓦制造幻象的行为本身,传递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接受了她的“沟通”,并且,用他独有的方式,给出了回应。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打破僵局的机会。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冷汗。她知道,下一次,当类似的、非攻击性的幻象出现时,她必须抓住机会,将他们的“互动”推向更实质性的阶段。
机会在两天后的夜晚降临。
这一次,没有光雨。当她放下晚餐食盒时,她注意到,矮桌的边缘,生长出了一簇簇散发着柔和蓝色微光的、形态奇特的蕈类。它们如同微缩的森林,静静地矗立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安宁的气息。
阿尔瓦依旧背对着她。
林晚没有立刻离开。
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那些发光的蓝色蕈类,然后,缓缓投向那个仿佛与椅子融为一体的背影。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很美丽,诺斯先生。”
她先给予了肯定,承认了他所展示的“能力”。
然后,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这美丽表象下的本质:
“但是,这依然是牢笼。”
她看到,那个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非常细微,但她捕捉到了。
她没有退缩,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死水,试图激起涟漪:
“我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这句话,她说得异常笃定。尽管她还未完全了解地下实验室的全部真相,但从梅林太太的只言片语,从霍夫曼医生偶尔流露出的、看待实验品般的眼神,从这间房间无处不在的防护软包,她足以拼凑出大致轮廓。
“那些实验,那些药物,那些……监视。”她缓缓说道,目光紧紧锁住那个背影,“他们将你囚禁在这里,不是因为你病了,而是因为……他们恐惧你的力量,并且,想要利用它。”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夜枭的啼叫都消失了。只有她和他的呼吸声,以及那种无形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
林晚能感觉到,阿尔瓦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她的话语上。那片沉寂不再是空洞的,而是充满了某种压抑的、亟待爆发的能量。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她准备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的提议:
“你想离开这里吗?”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反应。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仿佛被这个过于直接、也过于大胆的问题刺痛了。
离开?
这个词汇,对于一個可能从有记忆起就被囚禁在此地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渴望?是恐惧?还是……一种早已被漫长岁月磨平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几秒钟的死寂后,林晚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从鼻腔里发出的……冷笑。
那笑声很轻,很短促,带着一种浓烈的、仿佛浸透了冰碴的嘲讽意味。不是对她,更像是对她这个提议本身,对这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想法的嘲讽。
他没有回头。
但林晚没有放弃。她知道,仅仅是提出逃离是不够的。她必须让他看到可能性,必须让他明白,她并非空口白话。
“我可以帮你。”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有力,“但前提是——”
她刻意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传递过去:
“——你需要学会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控制?”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在她脑海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锐的质疑和更深沉的嘲讽,“像他们一样?用电击?用药物?用那些可笑的、试图束缚神祇的仪器?”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对蝼蚁妄想的鄙夷。
“不。”林晚斩钉截铁地否定,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他的背影,直视他那非人的灵魂,“不是像他们那样,从外部强行压制。”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尽管他背对着她根本看不到。
“是从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近乎催眠的平静,“理解它产生的根源,引导它流动的方向,像驾驭洪水,而不是被洪水吞噬。让你的意志,成为这股力量的主宰,而不是它的奴隶。”
“外面世界的肮脏,不会比这里更好。”阿尔瓦的声音冷冽地回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厌世的冷漠,“留在这里,我至少是……神。”
“神?”林晚重复着这个词汇,语气里没有敬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个被囚禁在疯人院顶层、依靠制造恐惧和幻象来确认自身存在的神?”
她的反问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核心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直面的事实。
“那不是自由,诺斯先生。那只是……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笼。而你,是里面唯一,也是永远的囚徒。”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不再停留。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昏暗光线下,因为她的言语而显得更加僵硬、也更加孤寂的背影,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她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就需要时间在黑暗中独自孕育。尤其是对于阿尔瓦·诺斯这样偏执而强大的存在,直接的逼迫只会引来反弹。
她提出了合作,指明了路径,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自欺的“神座”。
剩下的,需要他自己去咀嚼,去挣扎,去做出选择。
门在身后合拢。
林晚靠在门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后面,那片死寂之中,正在酝酿着的、足以撕裂一切的风暴。
他动摇了。
尽管他报以冷笑,尽管他表现出排斥,但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在那片冰冷的嘲讽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阿尔瓦”而非“神”的……波动。
那是被囚禁者对自由的本能渴望,是被视为怪物者对“理解”与“控制”的隐秘向往。
她不知道这场风暴最终会导向何方。
但她知道,从她抛出“合作”提议的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博弈,已经进入了全新的、更加危险的深水区。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在这片深水中,继续摸索前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