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旻序提醒道。
梁奉蓦然惊醒,这才松开了青铜灯。
阵法不知何时已经布好,民众跪坐在地,静等索谟就位。
旻序将青铜灯举在身前,火苗安稳地燃着,无端被安抚了一般,在胸膛前照亮一小片。
他一步步穿过同心圆,步伐沉缓,从容不迫,从大阵的边际走向圆心。
梁奉自觉跟在他身后,视线落在旻序拖地的长袍上。
直到靠近篝火,他才发现这是个火台——中央是圆形平台,侧面有台阶,紧靠平台的边缘才是燃着的火堆。
旻序走到台阶下,并未停步,只冲侧后抬手,虚拦了一下,独自走向高台。
地面温度低,有了火源,风吹得就急,从四周向中间打着圈,气流卷着烟雾螺旋向上,像龙卷风的风眼。
旻序抬脚踏上台阶的瞬间,一阵风不合时宜地掺进来,带着火焰也放肆起来,狂舞着往他身上试探。
这人个子高,又清瘦,穿着这么宽大的衣袍,梁奉总觉得下一秒就能被风吹跑。
可看他步步稳当,任风吹火燎,眼皮都没动一下的样子,也觉得该是寻常。
耳边有呼声蓦然响起,低沉震颤,像石子砸进深潭,引一呼百应,民众接连唱和,呼声叠加,层层荡开,连绵不断。
这声音厚重,震得胸膛发痒,梁奉动了动手指,想按一下胸口,犹豫一瞬,只蜷起手指,一下下捏着指尖。
面具被火焰映得有些发烫。他仰起头,看向在高台站定的旻序的脸,呼吸终于顺畅了些。
不过很快,他指尖动作一顿,心跳漏了一拍,气息也就失了节奏——
他看见向来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旻序,垂着眸跪了下去。
那人将青铜灯摆在身前,空出手探向耳后,取下一支木簪,随意挽起的长发雪一样飘散开,被风卷着缠上了火焰。
愈发高亢的呼声中,梁奉皱了皱眉。
又见旻序开始解衣袍。脱了外衣,铺在面前,然后手握木簪,动作利落地刺向掌心,血液喷溅,全被铺开的红衣接了去。
最后用染血的外衣包着木簪,一起丢进火里,溅起大片火星。
火焰得了燃料,飞快吞噬,气焰猛涨。
梁奉眉间沟壑渐深。他终于发觉,所谓以生灵通幽冥,这“生灵”指的不是所有民众,而是旻序自己。
这一连串的动作,分明就是在献祭。
不是人人敬仰的创世神吗?
梁奉盯着高台上几乎与火焰融为一体的旻序看了半晌,转而又看向火台旁抻着脖子“领唱”的老头儿,看向跪坐着仰头高呼的聚落民众。
他们大多长相怪异,身形辨不出人样,更有甚者皮肉腐坏,剩半边枯骨裸露在外。
他们围坐成阵,上千双眼睛盯在高台,看着自己的神明为“回馈”血祭。
有那么一瞬间,眼神给人的感觉竟然是空洞的。
与旻序谈及“回馈”时,惯常的冷淡不同。那空洞没有温度,谈不上倦怠,毕竟动作依旧庄严,执行得完整又娴熟,但内里是一片虚无的空转。
是在漫长的压抑中,煎熬出的副作用吗?
作为一个旁观者,梁奉虽感怪异,却无从评判。
祭祀进行了许久,一直到篝火燃尽,最后一支灯烛熄灭,呼声才渐渐消弭。
梁奉一直看着旻序,见他以手撑地,起身时动作凝滞,于是不动声色地走到台阶旁静候,在人慢腾腾下来时,抬起手臂,横在旻序身侧,是借他搀扶的动作。
旻序脚步顿了顿,看他一眼,却没有动作,带着焦木余韵,从他身前淡淡掠过。
祭祀结束,民众散场,带来的祭品全被留在了原地,随着时间侵蚀,重新滋养着这片土地。
回去的路,旻序坐上了坐骑。
沙童高兴得一路高昂着头,连背上多了个不速之客也没有在意,坠在队伍后面慢悠悠地走。
旻序身上只剩了件中衣,被风吹得往身上贴,更显得腰身单薄。
梁奉坐在他侧后方,看了一会儿,索性脱下披帛,二话不说围在他身上。
旻序下意识侧身躲开,拧着眉很不适应的样子,看梁奉那眼神,感觉一张嘴就能再讲个恐怖故事。
梁奉抓着衣襟,没松手,笑得无所谓:“被烟熏得一股糊味儿,现在你可没资格嫌弃,这衣服比你干净多了。”
估计是精力耗尽,旻序没再多说什么,眼神警告一遍之后,随他折腾去了。
这条通往地面的路嵌在岩壁,是条人为挖掘出的漫长陡坡,在聚落的尽头,往回走会经过大片农田。
梁奉看着那农田。这时候田里无人劳作,八足虫悠闲地飞着,偶尔碰上俩没头脑的撞在一处,才会受惊般亮光闪烁。
“你上次带我来这儿……”梁奉犹豫着说。
“不是。”旻序打断道。
梁奉:“……”
那就是了。
引灵时自己曾有不解——为什么要为孤魂野鬼摆一桌家宴。
问旻序的时候,这人没有回答,自己也就把这随口一问抛在了脑后。
现在想来,这人是把问题记下,挑了个空闲,想直接带他来看答案。
结果自己站在农田里,踩着无数尸骨铺就的土地,好像说了句风凉话?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切身体会旻序的痛苦,毕竟基地和聚落的处境一样无望,只是一方在远方漂泊无依,一方在故居挪不动根系。
他们有着同样的期盼,走入同一处死地。
但他忘了,他们又有根本上的不同,来自基地人人唏嘘,却无一人亲历的“大断裂时期”。
那是段连图像都没有,只记录在课本上的黑白文字,作为基地历史的开端,放在史书序言,占不到半页的篇幅,重点介绍的还是“孤舟计划”。
大概因为这“孤舟”是基地的雏形。梁奉想。
那个时期的科技还没有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人类为保护地球家园,在全球范围内组建了一支先遣队,试图飞上太空,在冰巨星还未靠近地球时将其摧毁。
这无异于蚍蜉撼树,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有去无回。
在与冰巨星抗衡时,他们的炸弹甚至无法撼动冰巨星的运行轨迹,反而自身受到波及,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抛进了宇宙深处。
而先遣队幸存下来的那些人,靠着从地球携带的能源,开启了漫长的宇宙流亡时代。
梁奉一开始觉得,同为幸存者,见面不说泪流满面,也该惺惺相惜。后来感受到旻序异样的态度,看到聚落的生存现状,也只当这人是在深渊压抑太久,才会这样草木皆兵。
可今天听到了夜鸮怒骂的那些话,再联想到孤舟计划,他似乎抓住了点那情绪的来源。
试想,几百年前说好了替人类上阵前线、抵御灾难的同类,之后了无音讯,灾难如期而至。所有人都以为同类牺牲,结果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
那些好不容易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在绝望中煎熬得面目全非的人,会不会以为自己是遭受了背叛?
如果是这样,梁奉终于能够理解他们的愤怒。
如果真如他所想是个误会,那么争取旻序的合作依然有很大希望,毕竟既是同类,又在地球上生活了那么多年,想寻找某样东西,聚落民一定比他们要熟悉。
只是在误会解除之前,还有一个巨大的危机等着梁奉——
旻序站在如废墟一样的房间门前,面沉似水,半晌无言。
梁奉轻咳一声,小心翼翼从他身侧蹭进去,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房间,一边笑道:“今天看你房间进了个人,以为是贼,没看清脸就打起来了,没想到是夜鸮来拿东西。”
他说得隐晦,没以外人的身份直接点破,免了挑拨离间之嫌。
“一定是你吩咐的吧?不然他拿我腕机干嘛……”说到这儿,梁奉动作不明显地顿了下。
对啊,夜鸮拿他腕机干嘛?
说到底就一通讯器,不解锁的情况下跟手环没差,都不如韧甲好玩儿。
会冒险跑到索谟的房间里来偷,就一定有正经用处。
他的腕机除了通讯之外——还能连接登陆舰!
他眸光一暗,不动声色地扶好衣架,转身时已经神色如常,冲旻序笑得贴心:“需要再给壁炉添点儿火吗?”
“你跳进去么?”旻序冷脸看着他。
“……”梁奉瞄了眼侧后方的壁炉,默默往远处挪了几步,“我体脂低,没油,怕烧不起来……”
“正好,”旻序说着反手带上了门,一脸认真,“年轻还肉瘦,耐嚼。”
梁奉喉结滚动,后退着靠上了墙,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
披着羊皮的老狼把小羊抓进家里,终于露出了羊皮下的血腥獠牙。
张牙舞爪的黑影映在壁炉上,冲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羊狞笑:“小羊好啊~小羊肉嫩~我三百年没吃过小羊啦~”
旻序将脱下来的披帛扔在一边,看一眼没动静的梁奉,若无其事:“想什么?”
梁奉没过脑子地说:“你要睡觉吗?我给你讲个大灰狼的故事……”
旻序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梁奉,估计是实在不愿搭理,转身走向一侧桌凳,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把剪刀。
以为这人终于憋不住要灭口,梁奉一下瞪大了眼睛。
旻序:“过来。”
鸡皮疙瘩又趴上了手臂,梁奉慢腾腾挪过去,正想开口为今天逃跑的事狡辩几句,就听见旻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于是瞬间闪现了过去。
将剪刀递出去,旻序看也没看他,背对着他坐在凳子上,淡声吩咐:“就剪个头发,别磨蹭。”
梁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握着手里的剪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旻序的发尾被火焰灼烧了大片,参差不齐地断了不少,这么看确实有些杂乱,不符合索谟皎月般的形象。
不过梁奉从小混在糙汉堆里,连小姑娘的头发都没摸过,更别说给人剪了,让他干这事儿比造星舰都费劲,拿着剪刀比划半天,愣是连一根白毛都没碰到。
他纠结着问:“你要不给点指示?剪成什么样儿?”
说完半天没听到回应,再一看,人索谟忙活一天,这会儿已经单手支着下颌,撑桌上睡过去了。
睡得还挺沉,也不怕被人手拿凶器来一剪子。
梁奉这么想着,恶向胆边生,剪刀在旻序头顶比划着,计划给这人的头来个艺术创新。
他小心在旻序颈边勾出一缕长发,一路从发根抚到发尾,最后只在火焰烧焦处落刀,剪下一小段烧毁的发尾。
他动作轻,剪得细致,这么一通折腾了快一个钟头,才满头大汗地退开,颇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
只是可惜了旻序原本跪坐下能铺满地的长发,被这么一剪,就只剩了齐腰的长度。
“剪好就出去吧。”旻序闭着眼说。
梁奉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严重怀疑这人一直在装睡,但作为刚闯过祸的俘虏,这话无异于当场宣布放他一马。
于是他识趣地放下剪刀,刚准备收拾掉地上的碎发再走,一低头,就看见原本满地的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着,刹那间就化作一地齑粉,与木地板融为一体了。
他愣了一瞬,但也没多做停留,转身离开了。
随榜,两天后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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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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