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如月，鱼游饮蜜甜。”这是神族地志上记载的一句代代相传的谚语，指的是昆仑山界内的某处名为“如月”的宝泉，传说那里的泉水至纯至净，如蜜糖般甘甜，其间蕴含的月华精粹能够赋予死人以生命，而只有仙法超然者才能看见水下的银鱼，这种鱼名为“灵光”，是纯粹灵气的化身，没有实体。
黑衣剑客站在泉边，出神地看着水深之处银鱼游曳，雾栖苑内的侍从路过见到他，纷纷跪地行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侍从们渐渐地远去了，四下皆静，未听见脚步声，陈千隐却蓦然抬眼：“师尊。”
司无尘的气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千隐，你在看什么？”
陈千隐并未回头，声音低缓：“弟子在看这些灵光鱼，传说它们由师父外溢的神力所化，和去年相比，如月泉里的灵光鱼居然多了一倍不止，看来师尊的神力又长进了不少，已至弟子今生都无法触及的境界。”
“有时候，拥有的力量太多也不是好事，”司无尘笑了一笑，“倒是你，应该已经半只脚踏入神尊之境，恐怕不过多久，你便会由上仙飞升为神尊，届时你将会承受一场天劫，你可准备好了吗？”
“无论飞升是否成功，都是弟子的命数，”陈千隐垂头道，“以前弟子不信命的，近些年愈发觉得该发生的就会发生，即便是仙者，也有许多终究无法逃避的事情。”
“你能这样想，是不是就代表着你不再沉湎于过去了？”
“过去么。”陈千隐思索着，忽然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光芒至盛处，“师弟来了。”
“师尊，大师兄。”一身紫衣的言无尽躬身行礼。
司无尘转身看着他：“雪时呢？”
“已送去灵犀阁，燕青姑娘照顾着她睡了。”言无尽神色严峻，“师尊，今日我们在燕都没有搜查到可疑之人，目前看来，唯一的线索就在尚未清醒的方知夏小姐身上了。”
“是么，那等她醒了再说吧。”司无尘看起来不大在意。
“师尊，弟子还有谏言。”言无尽急忙又躬身。
“你说。”
“如今燕都内人心惶惶，估计不久之后就会引得天帝陛下的注意。这燕都毕竟是在我昆仑山的管辖范围之内，如今已有四名死者出现，不可再继续拖延，既然暂时找不到凶手，弟子建议将会试的时间提前，早日选出候补大弟子，以免夜长梦多。”
“你怀疑凶手的目的是为扰乱大选？”司无尘听出他话里有话。
“是。弟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燕都地处昆仑山下，有师尊的神威荫蔽，又恰逢神界百年一遇的仙门大选，何人敢在燕都境内做出如此歹毒之事？是以弟子猜想，凶手杀害这些世家贵女的背后，定然藏着更深一层的目的，或许，他是为扰乱大选，又或许，他是在向师尊示威。”
“向本尊示威？”司无尘淡淡地笑了，“胆子倒是挺大的。老四，你说得有理，那么会试有关事宜就由你和溪山代劳了。”
“是。”言无尽行礼之后，又看了看身侧的陈千隐，笑道，“关于这个案子，师弟还想听一听大师兄的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陈千隐摇了摇头，“我不如师弟博览多识，只是个满身血气的剑客，师弟问错人了。”
“大师兄还是如从前一样。”言无尽笑了一笑，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对了，师尊，那日晚宴上晏师弟与云崖师弟的排位有所轮换，此后两天，云崖师弟又分别向寻野师弟，抚楹师妹发起夺位挑战并胜出，现在的位列第七，仅次于晏师弟。”
“云崖和抚楹比试过了？”司无尘多了几分兴趣。
“准确地说，比试尚未开始，抚楹师妹就自愿认输了。”言无尽迟疑道，“这样也好，免得再有伤亡。其实弟子一直都觉得，出身自同门，师兄弟间却总是喜欢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并不符合神族的作派。”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想要谁的位子，便只有拼死争取，这是本尊立下的规矩，”司无尘看他一眼，“即便你想要本尊的位子，只要打赢我，我甚至可以叫你师尊。”
“师尊这是哪里的话，”言无尽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笑道，“是弟子太过优柔寡断，想得太多了。”
……
神界，昆仑山。
临风居。
院中的那株杏树开花了，从那枯瘦的枝条间浮出一点一点的粉白，花朵团团簇簇，在料峭寒风中颤栗，不少花瓣落在泥上，宛若铺了一层带香的雪。
树下的女人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她满目尽是愁绪，没有赏花的兴致，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零落的花瓣，眼神飘忽。
“阿姐。”白衣少年从院外疾步而入，低身行礼。
“我说过了，以后见到我不必多礼。”抚楹那双雾气朦胧的美目中终于带出几分笑意，“你愿意叫我阿姐，我很高兴。”
“阿姐，我哥怎么样了？”云容急急地说。
抚楹叹息一声：“他先后与晏师弟和寻野师弟苦战，负伤过重，恐怕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彻底恢复过来。”
“是么……”云容面露担忧，忽而又抬起头，“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抚楹摇头：“他不肯见任何人，包括我。”
云容噢了一声，表情失望极了。
“不必担心，”抚楹安慰道，“师兄的伤口并不致命，他可是上仙，没那么容易有事的。”
她忽而又笑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通过了班试。”
“多亏阿姐教我的术法，我才能最后留在场中，”云容连忙道谢，“只是今晨碰见上生星君派来的役使通告，会试和院试的时间提前了，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心里很没底。”
“接下来的会试总共只有一场，到时候会将每组通过班试的候选者聚在一起，考的是文试，无需下场比武，答题即可，由上生星君与言无尽师兄负责判卷，分数前百名者即可进入下一轮院试。”抚楹微笑道，“听闻云叔叔自你幼年时期便着力培养你，读了不少诗书古籍，通过这会试于你而言不算难。”
“但愿如此。”云容仍然神色忧虑。
“还有一事，我倒要问问你，”抚楹忽然又道，“听闻近日燕都屡屡发生少女毒杀案，连师尊都惊动了，特令言无尽师兄着手调查。据说那燕都首富方旺的嫡长女方知夏也遭遇袭击，好在师尊及时出手医治，才保住了性命，是唯一的幸存者。”
云容神色冷淡地喔了一声：“此事我也有听闻。”
抚楹转头看着他，摆出一副要谈心的表情：“同时我也听说，那位方小姐曾经在燕都大张旗鼓地追求过你？她喜欢你？”
云容提起这事有些尴尬：“她喜欢我是她自己的事，我不喜欢她，而且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准备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抚楹闻言稍怔，随即苦笑起来：“你和你哥，有些地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云容张口结舌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看着抚楹美丽的眼睛，只觉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阿姐的美丽女人，心中似乎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她与方知夏不一样。云容心想。方知夏是蛮横无理，得不到的偏要抢回来，而抚楹，应该是爱得衰朽，只剩下满心悲凉。
“不要这样，”抚楹轻声说，“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要故意冷落她。女人的心其实很简单，你对她好，她就会反过来对你好，你若是厌弃她，总有一天……她可能会恨你。”
云容心念一动：“所以阿姐……也恨我哥吗？”
“你哥又是不同了。”抚楹低低一叹，却并未说明到底是哪里不同。
云容便知今日他叨扰的时间太久了，行礼之后就告退离去。临风居建在半山腰，顺着台阶逐级下去，云容忽然听见杏林深处传来的琴声。
琴声幽幽，音韵低徊，没有唱词，云容却听出来弹的是凡世间流传甚广的一首离歌。他不禁想起有关哥哥与抚楹之间的那些流言，讲的无非是浪子不回，美人垂泪，如今他听着琴声，忽然发觉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选择背弃的那方并不是云崖。
是抚楹。
她明白云崖身上背负的是振兴云家的重任，所以才会在大选之时暗中相助云容。她做这一切不是因为她喜欢云崖。不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
而是因为愧疚。
她已至上仙之列，不会轻易受感情负累，她明白今后与云崖怕是再无可能，便不会执迷不悟，困顿于此。她虽然痛悔，眷恋，不甘，却也知道世事难易，姻缘难改。
于是她心有觉悟，决意离开，故而奏此离歌，是在向心上人告别。
与此同时，临风居里间，床榻上的男人忽然睁开眼。
他听着琴声，转头望向窗外。杏花零落，余香也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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