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司业,我寻到你了。”
这声音落在耳里,竟让江砚修捏着糕点的手莫名一僵。他转过身,差点撞上林上青的鼻尖,两人离得太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沾的细碎灯影,连彼此的呼吸都缠在了一起。
林上青的笑容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喉结轻轻动了动,“秦司业,融甫,我可以这么叫你么?”他眼里像盛着揉碎的星光,映着江砚修此刻的模样,倒比寻常多了几分真切的热意。
江砚修心里咯噔一下,强扯出个温和的笑,手里半块糕点捏得发潮:“自然是可以的,林将军。”
可他心里却在犯嘀咕,这还是那个小时候递块帕子都要红耳根,跟在身后怯生生叫“哥哥”的林上青吗?怎么才两年不见,竟变得这样……黏人?
正想着,林上青已从阴影里走出,手里还提着刚才那件素色披风,打趣道:“秦司业倒是会找地方,刚在亭子里没来得及,这会儿总该披上了吧?”
江砚修刚要避让,却被身后的廊柱挡住了去路。廊外的灯火忽明忽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青砖地上,分不清谁是谁的。林上青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道帘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可那目光扫过他脸颊时,带着股说不出的缱绻,让江砚修的耳尖悄悄泛起薄红。
“不必麻烦将军了。”他偏过头,想躲开那道目光。
林上青却往前凑了半步,将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指尖擦过颈侧时,江砚修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听见他低声说:“这里风凉。”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我可不想看见秦司业生病。”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像落在心尖的羽毛。江砚修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清楚楚映着个“秦合”,可眼神里的东西,却只有江砚修能看懂。是了然,是惦念,还有点藏不住的欢喜。
远处传来学生们的哄笑,该是哪个诗句得了满堂彩。可这廊柱后的角落却静得很,只有两人的心跳声,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林上青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语气里带着点得意:“找了你好一会儿呢。”
「2」
乔贵妃认真地看学生们作诗,皇帝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把玩着指间的玉扳指,忽然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清脆的碰撞声惊得乐师手一抖,琴弦发出刺耳的颤音。他坐在高位上扫视,在看到一处偏僻角落时目光忽地一凛。略歪头问身边的太监孙仲德:“之樾身边的是谁?”
孙仲德顺着帝王的视线望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官服上的云纹补子在光影里若隐若现,那眉眼、那气度……他垂眸敛去眼底的惊惶:“回皇上,是新上任的国子司业秦合,秦融甫。”
“秦合?”皇帝饶有兴致的挑眉。
“是。”孙仲德垂手应答,“您不久前提拔的呢。”
“……孙仲德,你觉不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啊。”
皇帝说的谁,孙仲德心知肚明,但他不能挑明说了,拢手站着没答。
李知游却忽然转了话题,:“明湖的船,还好着吗?”
这府内有个小湖,就在他们所处位置的不远处,湖上有船,坐在船上赏景颇自得。
“回皇上,奴才差人看过了,好着呢。”
听到这话,李知游眯眼笑起来,话语意味不明:“好啊,好着就好,那就让它好着吧,让我们这位秦司业也赏一赏明湖的景如何啊?”
孙仲德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话,悄无声息的退下去办了。
「3」
江砚修和林上青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睁眼说瞎话了半天,发现二人势均力敌,分不出胜负。
江砚修很崩溃。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林上青 !
不就两年吗,怎么这人变得翻天覆地的?
林上青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瞎扯,被皇帝叫停诗会的声音打断。
学生们静下来,李知游朗声道:“今日诗会诸位才思泉涌,卓尔不群,实乃国之大幸。”他话风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听闻秦司业擅即兴创作,明湖画舫正缺佳作点缀,不如移步船上,为朕与贵妃再吟一首?”
江砚修心头猛地一颤,他抬头看向皇帝,李知游却转过头,与乔贵妃低声说了什么,惹得美人娇笑。他起身,勉强答应下来:“臣……遵旨。”
踏上画舫的瞬间,船身便跟着晃了几下,江砚修的指尖死死攥住船舷,掌心沁出冷汗。船身随着水波轻晃,他脑中嗡嗡作响,连开口吟诗的气力都似被抽走。林上青站在岸边,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刚要开口阻拦,却见李知游抬手示意乐师奏乐。
“秦司业不必拘谨。”皇帝端起茶盏轻抿,“以眼前湖景为题,朕等着听你的妙笔生花。”
江砚修刚站稳,那船身便猛地一侧,若是换其他人来,这一下大概率能稳住,可江砚修看着水面涟漪,只觉得恶心,无边的恐惧涌上心头。他几乎使唤不了自己的身体,向水中倒去。
冷,好冷,冰冷刺骨。
只在一瞬间,沉封梦底的记忆再一次涌现。湖水不断灌入口鼻,身体不断下沉,明明没有枷锁他却感觉身体被桎梏。一双手死死掐住他,从儿时一直困他到现在,成为午夜惊醒时的梦魇,如影随形。
巨大的恐惧让他没了力气挣扎,无论如何,他所做的好像始终都是徒劳。许多年前,他那般无力,许多年后,他似乎还是无法逃脱。
他渐渐失去意识,万籁俱寂。
冰冷的湖水呛入肺里,由内而外带着江砚修坠下去。恍惚间,一个人影背着光向他而来。
「4」
江砚修无意识的恐惧来自于涅裴罗。
涅裴罗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的一生没见过多少阳光,大半的时间受人操控,没有自由。她没想到,自己到璟朝避祸,只是想甩开仆从自己一人待一会儿,就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悲剧。
她恨那个如野兽一般的男人,也恨自己诞下的两个孩子,她无数次想要杀死这两个仇恨的结晶,终不忍下手。
冰冷的湖水灌进鼻腔时,江砚修的意识突然沉入二十多年前的寒夜。
那时他还不叫江砚修,只是襁褓里一团皱巴巴的哭声。涅裴罗跌跌撞撞地背着两个孩子,草鞋陷进南方黏腻的黄土里,背篓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晃动。
涅裴罗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有着和江砚修如出一辙的凤眼,只是那双眼睛因连日的哭泣而变得红肿。她是琉族的女儿,是南方高山层峦间最尊贵的圣女,她拥有云一般的鬓发,南疆的山川湖海草木云天,皆凝结在她的眼里,向她俯首。
如今的狼狈,全都是因为璟朝皇帝,全都是因为这两个孽种 !
涅裴罗再次崩溃,大哭起来。璟朝地域辽阔,这些天赶路已经疲惫不堪,她喘着气,把装着孩子的背篓勉强放下来,摇晃几下,随后倒了下去。
周遭的乡亲们救起了她,把她安顿在一户人家的屋舍里。
涅裴罗醒来时,头发濡湿一片——那是她睡梦中流下的泪。胸部传来胀痛,腰背阵阵酸疼,她抽泣着起身,望见房间里有两个大酒坛,酒味醇香浓厚。
涅裴罗突然冲向两个因饥饿啼哭的孩子,猛地把其中一个孩子拎起,溺进水缸里。
小婴儿猛烈挣扎。酒水比湖水更冷,更呛人,他的耳目口鼻都被酒水灌满了,小小的孩子咳的哭不出声来。
另一个孩子不敢再哭,房间里安静的过分,只剩下了涅裴罗的粗重的呼吸声。
涅裴罗一边发狠的死死钳住孩子的手脚,不让他挣扎,一边哭着喘息着,魔怔似的念着:“孽种,孽种……”
孩子渐渐没了动静。
酒坛翻倒在脚边,辛辣的酒气混着她的呜咽漫了满室。涅裴罗猛地回神,指尖死死抠着缸沿才撑住身子,颤抖着将孩子从酒水中捞出来。小家伙浑身软塌塌的,睫毛上还挂着酒珠,像只溺毙的雏鸟。
她慌乱地抹掉他脸上的酒渍,胳膊抖得几乎抱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气音碎在喉咙里,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额头抵着孩子湿透的发顶,带着酒气的呼吸一下下喷在他冰凉的颈窝。
那年他还不记事,舌尖就被灌进的烈酒烧得发麻。酒水顺着喉咙往肺里呛,耳道里嗡嗡作响,连指甲缝里都浸着辛辣的酒气,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被撬开,灌满了冰冷的、带着恨意的液体。
如今每次想起,喉头还会泛起熟悉的灼痛。说不清是当年的烈酒呛的,还是记忆里那双发红的眼睛——她攥着他后颈往酒里按的时候,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江砚修怕水,怕得厉害。他洗手从不用满盆水,雨天宁愿绕远路也避开水洼,更别提渡口、河岸,哪怕是庭院里的水缸,他都要隔着三步远走。白苓总在他洗手时提前备好干布,林上青当年在边关,从不让他靠近扎营的那条河。
亲近他的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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