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一根绷紧的弦,而林洅栖就是那弦上最颤抖的一点。
他的大脑拒绝处理眼前看到的信息。那个穿着中山装、身形半透明的老者,那个自称“迷路”的空洞声音,以及旁边那个仿佛一座冰山、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的黑衣男人。
这一定是幻觉。
是连续几天睡眠不足、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应激反应。对,一定是这样。林洅栖在心里疯狂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紧紧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那个老者还在。灰败的脸色,眼神涣散,身体边缘还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微微闪烁,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即将消散的气息。
而那个黑衣男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万年不变的雕塑,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从林洅栖身上移开,落在了那个半透明的老者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林洅栖读不懂的、近乎漠然的审视。
“店长……”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哀求和即将消散的颤音,“我……我快要撑不住了……我的路……都断了……”
林洅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你是谁”,想问“你是什么东西”,想尖叫着把这个鬼魅般的身影赶出去。但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类似漏气风箱的声音。
社恐的恐慌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的恐惧所取代。他宁愿面对一百只蟑螂,也不想面对眼前这个超自然的存在。
“一包盐。”
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是那个黑衣男人。
他依旧看着林洅栖,仿佛那个半透明的老者根本不存在。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林洅栖的视线在男人和老者之间慌乱地来回移动。他没疯,但这个世界好像疯了。一个“人”要买盐,另一个“人”快要消失了,而他,这个新上任的店长,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我……我没有零钱……”林洅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蹩脚的借口。他只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让这些不速之客都离开。
黑衣男人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他似乎对林洅栖的迟钝感到些许不耐。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但他的指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点在了收银台上那包盐的包装袋上。
“叮。”
一声轻响,那包盐的包装袋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由光芒组成的金色符文。符文只出现了一瞬,便迅速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后,男人收回了手,拿起那包盐,转身,迈开长腿,回到了他那个位于角落的座位,重新坐下,翻开那本厚厚的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林洅栖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盐,又看了看收银台,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任何金钱,也没有任何交易的痕迹。
他……他就这么把盐“拿”走了?
而那个半透明的老者,在男人离开后,似乎变得更加虚弱了。他的身体又淡了几分,连声音都变得飘忽起来。
“店长……求求你……人们在路上走得太快了……他们不再看路牌,不再问方向,他们只盯着那个发光的盒子(手机)……我的路……我的信仰……都断了……”
林洅栖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勉强理解了老者的话。
迷路神……因为现代人不再迷路,不再需要指引,所以他要消失了?
这逻辑听起来荒谬绝伦,但结合那本《神明员工守则》,又似乎有了一种诡异的合理性。
“我……我该怎么帮你?”林洅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后悔了。他一个社恐,连跟导购说话都费劲,怎么可能帮一个神明“找回信仰”?
老者似乎看到了希望,他那涣散的眼睛里聚起了一点微光。
“耐心……他们把耐心弄丢了……你……你能不能让他们……找回一点点耐心?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整个身影瞬间黯淡下去,最后化作一缕淡淡的青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便利店里又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林洅栖,和角落里那个沉默的黑衣男人。
林洅栖僵在原地,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向老者消失的地方。
地上什么都没有。
他又看向角落里的男人。男人依旧在看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幻觉……一定是幻觉……
林洅栖喃喃自语,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厨,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自己的脸。冰冷的刺激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脑海里那个半透明的身影和那句“找回迷路的耐心”却像烙印一样,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后厨墙上那面布满水渍的旧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因为惊吓和缺乏睡眠而毫无血色。
他的眉形很干净,是那种未经修饰的、带着几分柔和的弧度,但此刻却紧紧地蹙着。一双清澈的杏眼,此刻因为恐惧而睁得很大,瞳孔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惶,眼尾泛着不自然的红。他的睫毛很长,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幼鹿,脆弱又无助。
镜里的脸是圆润的鹅蛋形,下颌线柔和却不模糊,透着点少年气的清爽,眉眼都是温温的淡色,笑起来也只有浅浅的梨涡,往人堆里一站,转眼就能和背景融成一片。
可偏偏是这样一张看着就没什么“主角相”的脸,马上要接住连神明都郑重的托付。
林洅栖对着镜子戳了戳自己的脸颊,心里又慌又好笑——这也太离谱了吧,自己这样子,真能担起这么大的事吗?
他回到店里,开始疯狂地打扫。他把地拖了一遍又一遍,把货架擦得一尘不染,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劳动来麻痹自己,说服自己那只是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当他整理到收银台时,他停住了。
那本被他塞回货架底下的木盒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收银台上,盖子开着,里面的《神明员工守则》正翻开着第四页。
第四条:若“顾客”神格衰弱,有消散之虞,店长有义务为其寻找新的“信仰载体”,以维持其存在。
林洅栖的呼吸一滞。
他颤抖着手伸过去,想要合上书,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页的瞬间,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摊开的守则旁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像是用透明琉璃雕刻而成的路牌。路牌的形状很古朴,上面刻着一个指向右边的箭头,箭头的末端,是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问号。
这东西……刚才绝对不在这里!
林洅栖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枚路牌。
路牌入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的质感。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路牌的瞬间,一个虚弱而遥远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这是我的……最后一点神格……拜托了……”
是那个老者的声音!
林洅栖吓得差点把路牌扔出去。这不是幻觉!这不是!
他真的……真的遇到了一个神。一个快要消失的、需要他帮助的神。
而那个黑衣男人……他买盐的方式,那个金色的符文……也绝对不是正常人的行为。
林洅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收银台,才勉强站稳。他的人生,在继承这家便利店的短短几天里,已经彻底脱离了他所理解的、正常的轨道。
他该怎么办?报警吗?说他的便利店里闹鬼?警察大概会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逃跑吗?他能逃到哪里去?这家店,这笔债务,已经是他唯一的归宿了。
林洅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吗?他为什么那么冷静?
林洅栖鼓起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抱着一种“豁出去了”的决绝,朝着那个角落,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腿在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便利店明明不大,但从收银台到那个角落的距离,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终于走到了那个卡座旁。
男人没有抬头,依旧沉浸在他的书本里。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更加清晰了,像冬日清晨的薄雾,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远离。
“那……那个……”林洅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请问……”
男人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林洅栖的勇气瞬间消散了一半,他几乎想转身就跑。但一想到那个即将消散的迷路神,和手里这枚沉甸甸的“神格”,他又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刚才……刚才那个人……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男人的回答简洁明了,不带任何感**彩。
“他……他是什么?”林洅栖紧张地问,手心里全是汗。
“一个迷路的神。”
林洅栖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承认了。他真的承认了!
“那……那你呢?你又是谁?”林洅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男人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再次对上了林洅栖的视线。这一次,林洅栖没有躲闪,他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疲惫?还是怜悯?
“我?”男人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一个看书的。”
林洅栖愣住了。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
“可是……那本守则上说……”林洅栖急切地想要辩解,想要证明自己没有疯。
“守则上写的,不一定全是真的。”男人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但也不一定全是假的。”
他合上了手中的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了林洅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枚琉璃路牌上。
“他把自己的神格交给了你。”男人陈述道,“一个神明,将自己最后的存在寄托给一个凡人。这可是个不小的赌注。”
林洅栖的手一紧,感觉那枚小小的路牌变得滚烫。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找回迷路的耐心’……我要怎么做?”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在问。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社恐,他怎么可能承担得起一个神的重量。
男人沉默了片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耐心,”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无法被‘找’回来的。它只能被‘等待’。”
“等待?”
“嗯。”男人点了点头,“当你急着去一个地方时,你会选择走最快的路。但如果你选择慢慢地走,看看沿途的风景,听听风的声音,等待一朵花开,等待一片云飘过……那时候,耐心自己就回来了。”
林洅栖似懂非懂。这听起来太玄了,太……文艺了。一点都不像解决问题的方法,更像是一段心灵鸡汤。
“可是……这要怎么……怎么变成‘信仰’?”他困惑地问。
“那不是你的事。”男人重新拿起了他的书,似乎对话已经结束,“那是他的事。你只需要,给他一个可以‘等待’的地方。”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林洅栖,完全沉浸回了书本的世界。
林洅栖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枚冰凉的路牌,脑子里回响着男人最后的话。
“给他一个可以‘等待’的地方……”
一个可以等待的地方……
林洅栖的目光在便利店里环视了一圈。这个破旧、杂乱、几乎无人问津的便利店……本身,不就是一个被现代快节奏生活“遗忘”的、可以“等待”的地方吗?
一个大胆的、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慢慢在他心里成形。
他回到收银台,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他的手还在抖,但他还是努力地写下了一行字。
然后,他找来一块闲置的小黑板,用粉笔,一笔一划地、认真地,将那行字抄了上去。
【本店新增服务:免费提供“慢递服务”。您可以写一封信给未来的自己,或任何人。我们将在您指定的日期(至少一个月后)为您寄出。请在此处投递。】
写完之后,他将小黑板挂在了便利店最显眼的玻璃门上。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理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在帮助那个神,还是在自我安慰。
他只是觉得,写信、等待、然后在一个未知的未来收到回音……这或许是这个时代里,最接近“找回耐心”的一种方式了。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筋疲力尽。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二楼阁楼,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刻就沉沉睡去。
在他睡着后,楼下便利店里,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黑衣男人,缓缓地合上了书。
他抬起头,望向门口那块小黑板,漆黑的眼眸中,那片沉寂的虚无,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的涟漪。
“等待吗……”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真是个……天真的想法。”
窗外的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有间便利店”的第一笔“神明生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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