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笑声,许久未曾如此朗亮,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惊得廊下檐角的雀鸟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那笑声撞入锦书衡耳中,没有半分暖意,反倒像一根根淬了冰的细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太阳穴,带起一阵阵烦躁的闷痛。他沿路走来,看到的都是些快步穿行的管家,和交头接耳、眉梢都藏不住喜色的仆妇。整个尚书府都浸在一片他看不懂的喧嚣与喜气里,而这片热闹,只让他觉得心烦意乱。
他敛下心神,推开书房厚重的门。一股混着紫檀与陈墨的浓香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皱眉。
书案后,父亲正用指腹摩挲着一张烫金的婚帖,满面红光,那神情,与其说是在看一封喜帖,不如说是在审视一份盖了玉玺、能让他官升一级的圣旨。
“父亲。”锦书衡开口,声音沉稳。
“书衡来了,”锦崇山抬起头,眼角的笑纹都舒展开了,“你看看,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亲自上门提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你妹妹总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锦书衡没有去看那张婚帖,他的目光落在父亲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眼睛上,沉声说道:“父亲,您看到的当真是喜事吗?柳家明知我妹妹身陷与郡主的争端,非但不避嫌,反而在此刻上门提亲,这不像是结亲,倒像是……在递一份投名状。”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字字清晰:“父亲看到的是机会,儿子看到的却是悬崖。柳家递来的不是橄榄枝,是推我们尚书府下水、替他柳家趟平浑水的刀子!我们一旦应下,便成了柳家手中的一枚棋子,日后是福是祸,全在他人一念之间,岂非太过凶险?”
“妇人之仁!”锦崇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将婚帖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你懂什么!这恰恰是柳家在向我们示好,也是在向郡主示威!吏部尚书如今圣眷正浓,与他家结亲,对为父、对你的仕途,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清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妹妹她……”
“你妹妹的事,我自有主张!”锦崇山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她之前糊涂,犯下错事,柳家不计前嫌,已是给了我们天大的颜面!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多言!”
锦书衡看着父亲被权力和利益冲昏的脸,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冰。他知道,再说无益。他默默地作了一揖,退出了书房。
夜色渐深,白日里的喧嚣沉寂下去,只剩下秋虫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叫。锦书衡没有回自己的院子,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转向了府中最偏远的角落——妹妹被禁足的“静心阁”。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那院门前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像两尊石像。院墙很高,将里面的世界隔绝得密不透风。一阵压抑的、细碎的哭声,像一缕游丝,从墙角的阴影里传来。锦书衡走过去,才发现翠儿正蹲在地上,双肩一耸一耸,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翠儿。”他放低了声音。
翠儿浑身一颤,豁然抬头,看到是他,眼中的惊恐才稍稍退去,泪水却流得更凶了。“大……大公子……”
“别怕,”锦书衡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怎么在这里哭?你家小姐……她还好吗?”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翠儿强忍的闸门,她接过手帕,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混着泪水和哽咽,才勉强将事情的始末拼凑出来。从慈恩寺的初遇到问月楼的诗会,从那支断掉的木簪到隔着高墙的夜半之约。
锦书衡一言不发地听着,周遭的虫鸣都仿佛消失了,只有翠儿的哭诉在耳边回响,他脸上的血色也随着她的话,一点点褪得干净。
翠儿的哭诉像一把钥匙,在他脑中轰然洞开。他的思绪被卷回了更遥远的过去,那时他们还只是孩子。一个漫长而闷热的午后,在他记忆里浮现。妹妹小脸烧得通红,执拗地抿着唇,不肯喝那碗黑漆漆的苦药。谁劝都没用。直到他过去,她才伸出滚烫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虚弱地冲他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哥哥,有你在,药好像就没那么苦了。”
那抹苍白却无比依赖的笑容……
可画面一转,却变成了去年冬天。大雪封门,他看见她独自坐在窗前,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窗户的雾气上画一株孤零零的兰花。她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光,却又迅速黯淡下去,低声问他:“哥哥,外面的雪景好看吗?”
而他当时做了什么?他皱着眉,走过去,用自己的袖子,毫不犹豫地擦掉了那片雾气,也擦掉了那株兰花。他只记得自己刻板地嘱咐:“别贪凉,仔细又犯了病。”
一个攥住他衣角,一个被他擦去风景。
巨大的割裂感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母亲隔着门板那声冰冷决绝的“滚!”;父亲看着婚帖时,那双因狂热而发亮的眼睛;柳决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之下,一闪而过的寒意;还有诗会上,安阳郡主那双复杂的、仿佛透过顾清在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表情,在他脑中疯狂地冲撞、拼接。
不,这不是一桩婚事。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窜上,让他浑身冰冷。
这是一场狩猎。一场由柳决和安阳郡主联手布下的、针对他妹妹的绞杀。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将满室的烛火都点亮,却依旧感到那股寒意正从四肢百骸渗入心肺。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尚书府,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家。
是一座华丽的囚笼。而他的父亲、母亲,甚至他自己,都曾是帮凶。
“帮凶”二字,像一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口。那些他曾忽略的画面,妹妹在窗前画兰的孤独背影;那些他无力阻止的场景,母亲隔着门板的厉声呵斥……此刻都化作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让他无法呼吸。他所有的冷静与克制,在这股足以溺毙人的洪流中,被冲刷得片甲不留。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胸口传来,痛得他弯下了腰,额头抵住冰冷的桌面。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手背上,他下意识地一缩,还以为是烛火的蜡油溅落。可那灼痛感却带着湿意,他茫然抬手,触到脸颊一片冰凉的湿痕,直到视野被更多的滚烫模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那份滚烫的痛楚灼烧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滴泪也干涸在脸上,留下冰冷的、僵硬的痕迹。他缓缓直起身,眼中的湿意已经退去,只剩下一片灰烬般的死寂。
再坐以待毙,下一个被碾碎的,就是他的妹妹。
锦书衡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素笺,笔尖蘸饱了墨,却只在纸上落下两个字。他将纸笺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仔细封缄。然后,他走到门边,对着廊下的阴影处,低声唤道:“阿武。”
没有脚步声,一个身影便从黑暗中分离出来,悄无声息地跪在他面前。是阿武,他的影子,一个从不多问一句的护卫。
锦书衡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冬夜里冰面开裂的轻响:“去办三件事。第一,去查那个叫顾清的书生。我要知道,我妹妹堵上性命去喜欢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是栋梁还是浮萍,查个底朝天。”
“第二,柳决。他这个时候跳出来,绝非善意。给我盯紧他跟安阳郡主府的往来,一只苍蝇飞过去,我都要知道是公是母。”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穿透黑夜,望向远处那座死寂的院落,语气更寒了几分:“第三,郡主府那边,也派个最稳妥的人盯着。我倒要看看,这条毒蛇究竟想咬谁。”
“公子,这……”阿武的呼吸滞了一瞬,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震惊。这三件事,任何一件败露,都可能将整个尚书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有可是。”锦书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那份平静之下却翻涌着压抑的、近乎自毁的决绝。他上前一步,在阿武惊愕的目光中,抬手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这个动作打破了他们之间十年如一日的主仆界限,那股透过衣料传来的力量,让阿武浑身一僵。
锦书衡的目光穿透了无边的夜色,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乞求:“阿武,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他顿了顿,收紧了按在阿武肩上的手,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在这座府里,我能信的,只有你。”
阿武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深深地叩首在地,声音沉稳而坚定:“属下,万死不辞。”
他接过信,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起身时人已退入阴影,再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锦书衡重新走到窗前,望向远处静心阁那片沉沉的黑暗。夜风吹得窗棂轻响,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妹妹在这座囚笼之中,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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