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许的愿很广义。
陪伴？如何陪伴？一段时间又是多长呢？
陈宋说自己没有生的希望，可这个愿望却是他向往生的证明。
应下少年的愿望后，君泽并不知道要做什么。祂知道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所以，祂选择隐去踪迹，先去享受从未有过的宁静。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
君泽知道少年在寻找祂，祂听见了少年的呼喊以及在少年心中向祂的祈祷。
“神明大人，请求与您的相遇…不要留我一个人…”
可祂不想出现。
少年像个被抛弃的小兽睁着那双懵懂的眸子在山林中胡乱寻找，看上去有点可怜。君泽望着少年孤独的背影，正犹豫要不要出现时，陈宋不小心摔倒了。
出乎神明的意料，少年没有像第一次摔倒时爬起来，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有些悲凉。
“神明大人不肯现身，祂是不是讨厌我啊……”
听到少年心声的君泽叹了口气，祂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彻底成为一名不合格的神明。
祂在少年继续自暴自弃时出现。君泽凝视闭目躺着的少年，祂明明可以说话、可以施法让少年起来，可祂却伸出了手，没有什么缘由。
这是神明第一次触碰人类。
是温暖的、脆弱的。
祂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破碎、死亡。原来祂是被这样脆弱的人类供奉、毁灭的。
脑海中隐隐浮现出百年前的场景，愤怒的信徒砸毁了他的庙宇，犹如厉鬼般狰狞的脸庞闪过眼前。少年会变成他们那样吗？君泽一顿，祂紧紧盯住少年的眸子。
君泽见过陈宋眼睛里的敬畏、感激，这是祂在信徒们的眼睛中经常看见的。但是，少年蕴藏在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如翻滚的海、炽热的光让祂不懂，迷惑。
但，不让祂厌恶。
君泽在这以后便不再隐去踪迹。
往后几天，君泽依然在望青山里闲逛，只是身后多了一个探头探尾的小尾巴。小尾巴走的不快，所以祂时常需要放慢脚步来等他。
君泽突然想去看看日落，于是祂慢慢走向了望青山山顶。
落日隐于云层，山林染上金光。远处似有袅袅炊烟升起，增添一丝人情味。这样美好的景色很难让人联想到现在是战争、天灾、疫病交织的时候。
君泽站在山顶，平视万物。辽阔的景象让祂长舒一口气，百年前所生的怨气突然就散了。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不会发生什么变换。
人们需要信仰依存，所以神明一直存在。祂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反而因为生出的私心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君泽知道，发动暴乱的信徒里很多都是虚伪的。也许有些忠诚于祂的信徒不愿将祂拉下神坛，但面对灭神的浪潮，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世俗王权在乱世中是不会允许钱财与信仰流入一个不知真伪的神明手中。
祂也不知道祂到底在纠结什么。可是，站在这里的祂没有资格去指责百年前的祂。
山上的日子没有话本里的惊心动魄，也没有传说里的慷慨激昂。
少年供奉神明，神明包容少年。他们巡山散步，赏月观日听雨看花。他们之间不像神明与信徒，也不像知己友人。是简单的相伴却不相知。
“神明大人，你就告诉我你的故事吧！”
“日后再说…”
“我都缠着你问了一周了！”
“……”
陈宋的胆子在日益相处中逐渐放大，他不再害怕君泽，甚至还会开些玩笑捉弄神明。这倒有了几分少年该有的无所畏惧与意气风发。
“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君泽淡淡说道。祂的声音总有一种魔力能让人静下心来，宛如山间溪水般纯净地洗涤世俗烦恼。
少年笑了笑，他蹦蹦跳跳围着君泽去捉祂身边散发的金光。
君泽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的额头，让他停下来。那金光见此，像是耀武扬威一样飞到少年面前晃了晃。
少年瘪了瘪嘴，发誓下次一定抓住它。
“你捉它做甚？它是你信仰之力所化，是我的一部分。”
陈宋瞪大眼睛，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神明大人你的一部分，我还以为只是你散发的普通金光呀！”
祂点了点头。
陈宋戳了戳金光，喃喃道：“那我以后不捉弄你了…你要好好照顾神明大人，毕竟你可是我的信仰所化。”
君泽勾了勾嘴角，祂脸上扫过一丝笑意。
“该走了，这林子逛着已经没有什么趣味了。”
“哦——”
微风拂过，层林晃动。一大一小的身影一前一后正迈步走向山林深处，那里有一座神庙。
刚入山时，陈宋会梦见家人、梦见过去。但是，现在的他很久没有梦到过了，最后一次是梦见娘亲对他说好好生活。那句话就像粒种子一样一直埋在他心底。
其实，现在的陈宋不再是刚入山时那个心如死灰的少年，他渐渐抛弃过去那个幼稚的想法，心中已经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可是，一想起对神明信誓旦旦说下的那些话，他便坚持不下去，心里莫名有股幼稚的自尊逼迫他打退堂鼓。
寻死的念头是很难更改的。少年不知道的是，他一直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否则他不会借着寻找传说里一丝渺茫的希望来鼓舞自己入山。
大概是在山上太无聊了，少年总会陷入思考的怪圈中。山林带给人安静的感觉，但，陈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陈宋觉得自己变了，变得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虽然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到底还是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啊——”少年揉了揉自己被弹红的额头，带着哀怨的眼神仿佛在控诉眼前人的恶行。“神明大人！”
君泽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祂说：“又在乱想。”
少年撇了撇嘴。
“我在山中无聊死了，你又不与我聊天，我也只能乱想了。”
君泽一听，伸出手轻轻点上陈宋的额头。冰凉的感觉让少年感觉一抖擞。
“闭上眼，我带你看看。”
神明的话让少年心间一颤，扇动着长长的眼睫毛轻轻闭上。
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贩们扯着嗓子大声呦呵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在暖灯上渡上一层柔光。游人们或成群结伴或单人游行，嘴角似乎都挂着一抹笑。远处数不清的船只占据了湖面，还有人蹲在湖边双手托着莲花形的灯放在湖面上。
“这就是上京城吗？”陈宋新奇地浏览着周围一切。他们二人站在街上与周围格格不入，却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
君泽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繁华的街道，也没有机会来。”少年新奇兴奋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遗憾。
“这是过去的京城，现在它的模样以后的模样你都可以去看——只要你想。”
“只要我想？”
“嗯。”
下一秒，他们又来到一处学堂。
“凡人无非是凭借考取功名来改命。”尤其是穷人。后半句话君泽没有说出来，祂低头凝视着少年，希望少年能记住这个道理。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们的祈愿。他们无时无刻的祈愿。”
少年愣住，半晌之后，他才喃喃道：“为什么带我看这些？”
“你以后会懂的。”
陈宋猛地睁开眼，视线撞进君泽温柔似水的眼神里。
“醒了就陪我去看看日落吧”
落日慢慢嵌入地平线，天边的云彩染上一层红晕。偶尔有几只大雁掠过天空，远处青山延绵不断，隐隐约约中有几缕炊烟从中飘出。
陈宋坐在石块上，他双手撑在身后，小脚在空中晃动着。一旁站着神情淡漠的君泽。
少年将刚刚所见埋入心底，扯出笑容望着神明。
“神明大人，你以前也是待在这里吗？”
少年的声音随着一阵风传入君泽耳中，他深思片刻，恰好有一片落叶从眼前飘落，他用手托住枫叶，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记不清了。”
“你总是搪塞我，什么也不愿意说…”少年望着君泽，“你说一说又不会怎么样，反而会轻松很多，说不定还能放下过去了…”
这么多天的相处已经让少年意识到，他的神明不是那么坚不可摧，也没有摒弃红尘，相反，他的神明心软而又敏感。
君泽一愣。
“搪塞？我…没有…好吧，是有一点。”君泽本想否认，但事实就是如此，祂不想说。
他将手中的枫叶一吹，连同那些不美好的记忆一同吹走。
少年忽然拉住祂的衣角，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君泽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鼓励又像是怜悯，真诚得让君泽感到一阵刺痛。
神明大人，以后就让我陪着你吧！我陪你一起去看风景，一起去巡山，一起去做那些从未做过的事情，就让我用廖廖一生时光陪你神生一段，即使短暂那也没关系……少年没有将这段话说出口，但神明听见了。
君泽脑子嗡嗡作响，那句“我陪着你”一直回荡在他脑海中，祂不再听取少年接下来的心中所想，祂只知道祂尘封已久的心像是被人打开，流进一股暖流。那句话宛如寒冰万丈中悠悠火光，将置身于黑暗的君泽拉入光明。祂没有被世界忘却，没有被人遗忘。
微风吹动君泽的碎发，也吹动了他的心弦。树叶纷飞，秋色怡人。
少年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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