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今天又碰到了小疯子。
他感觉自己最近多少是有些晦气在身上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反正自打他被逼上这座荒山，在镇上碰见这个“小疯子”的次数就逐渐多了起来。
有时是在“行窃”过程中，有时是在“销赃”时，总之每次撞见那人的时候，自己都不太光彩。
事情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他一开始也有份稳定的生计可以勉强糊口，那个时候他在镇上的一个后厨给人打下手，平日里也没啥消遣活动，最多就爱在饭店打烊之后去赌坊玩两局。
赌得倒是不大，听人说“小赌怡情”。这世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白天被人当孙子骂，到了晚上还不能有点消遣了吗？
他先是用自己兜里的闲钱赌，嬴了几局后他惊讶发现赌注越大，赢得的钱就越多。至此，他贪心越来越重，开始有收不住的迹象。
只是他兜里本就没几个钱，要加注就只能找隔壁的钱庄赊钱。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到了还债日那天，当他发现即便自己预支下个月的薪水也不够还赌债务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知道后厨师傅钱袋就藏在衣柜后面的老鼠洞里。
那胖老头每次发了钱就撅个腚在那掏一掏的还当别人不知道呢。
王良脑壳一转，动起了心思。
过程比他想得更加顺利，饭店人来人往，何况他们一个大通铺住着十几个人，这师傅钱被偷了怀疑起平常跟他不对付的伙计也没怀疑过他。
自此王良开始了他“先富带后富”的“致富之路”。
好日子倒是持续了那么一段时间，待饭店的伙计人人被他“摸”了个遍，他又打起了老板娘和她女儿那些首饰的主意。
然后就顺利落网了。
生计没了，人也被打个半残，被切掉两根指头后他被丢进衙门关了个把月，后来人家嫌他浪费口粮就又放了出来。
走投无路之际，想起城外闊沧山上还有座年久失修的道观。
那观是太平岁月时修建的，女帝多疑，不信朝臣，只问鬼佛。她在位时，问道之风兴起，千百座道观一夜之间拔地而起。
即使现在青黄不接，但从后世记闻里，从庶人传唱中，也能遥想出百余年前的盛世图景——竹影长啸，少长咸集。乐者伐其鼓，瞍翁诵其赋。公卿列士坐而清谈，后人传而效之。
女帝崩已三百余年，卜筮之风不减。
但王良不信这些。
他见过良民死于横祸，伸冤者亡于半途，积善之家，累三世无余财；奸佞之徒，坐庙堂而敛四方。
何必拜他？
百余年间，皇帝走马而过。现在时局不好，人人自身难保。
当年香火鼎盛的三清观，现在不蔽风雨。
王良躺在草席上望着落满尘灰的三清塑相时忽然想到：看来菩萨失了香火，连自己都庇佑不了。
人虽然失去了两根手指，但蝼蚁尚且偷生。
活一天，便要想方设法糊口。
如今，他白日里就在城中乞讨游荡，看看有没有愿意招工的善人老爷，再干些“顺手牵羊”的事用来维持生计，到了夜里就回那座破观在草席上凑合一晚。
这天夜半，王良从梦里憋醒。
从草席底下摸出两张草纸，晃着身子爬起，睡眼惺忪地往观外十米远的草丛走去。
黑灯瞎火的，他蹲在那，本来昏昏欲睡，结果皮鼓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就通透了。
待大事解决，人也精神不少。
他提上裤子，拴好腰带，忽然福至心灵，往观前树下走去。
钱是每日在城里靠自己白手起家讨来的，还有他从各个姑娘大婶和醉汉身上摸来的钱袋子、吊坠银钗子等等。他这回学聪明了，知道这些东西不能现在立马拿出去变卖，要等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去隔壁换钱。
那些东西现在就埋在观外的那棵桂树下，被他用一个捡来的小盒子装着。
黑灯瞎火里摸着月色过去。
及至树下，忽然感觉不太妙。
周围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观前的树还是千年抱朴的静默，衰败的屋檐缺了一块此时欲言又止地立在那儿，从山下农户院里顺走的衣裳依旧好端端的晾在半墙上。
什么都没变，但他感觉什么又都变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有根崩着的弦断了。
脚下这块土地软绵绵的，与他早上离开的时候完全不同！
王良脚步一顿，脸上的血色刷一下苍白下去。
“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十里之外的山顶，槐树梢上万幸抱臂而立，睨着下方王良双膝跪地，挖坑刨土的背影，开口问下方的人。
树下，胡檀化出一个分身正和自己对弈。
头顶清越女声传来，他分出点心神回道：“王良每次填土的时候，会注意将所有土按一个方向填埋。不知你当时将东西放回去的时候注意到这个没有？”
万幸眉头一蹙“你当时怎么没提醒我？”
紧接着她又一瞥下面淡然闲适的男子：“你这个山神做得真自在，连人家怎么挖坑填土你都留意到了。”
“确实比不上你老人家贵人事忙。”胡檀掷下一枚黑棋后，仰头看树冠之上的少女：“老师你把你要看的人丢给我，然后自己跑了。”
万幸低头，正对上人家看过来的视线。
见他提及此事，不由得有些尴尬，但自己的学生也不是外人，她停了片刻后直言道：“抱歉啊，实在是事出有因。你不知道，我娘马上要二婚了。”
胡檀：？
他惊讶道；“万部长？”
万幸点点头，复又抬起下颌，望着山下王良的背影。此时他已经将东西都刨了出来，正在悉数清点。
万幸道：“我连我亲爹都没见过，更不能接受她给我找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小爹了。”
“尤其不能接受她晚节不保，搞办公室恋情。她以后要是坐化了，这追悼会是开还是不开？”
胡檀问：“那你前几天回去是去干什么？拆散她们？”
“对”万幸道：“我给肃政台写了检举信，大义灭亲！”
胡檀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大孝子。
“可如果她们两人是真心相爱，你作为万部长的女儿不应该祝福她吗？”胡檀继续道：“以后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你平时在学院授课或者下凡渡厄，有人帮你照顾部长，也省得你担忧啊！”
万幸敛下秾滟凤眸，似笑非笑盯着他瞧，在想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胡檀觉察到她的怒气，忽而一笑，神色一改方才那派天真，了然道：“原来你是怕家里给你添个弟弟妹妹，分走万部长的关怀。”
万幸冷笑一声：“多虑了，哪有什么关怀，只有怨气。”
两人说话间，却听见山中有人走动的声音，万幸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看，正是和豫。
他背着竹篓出了门，顺着小道正往山顶走来。
此人虽为她的“渡厄”对象，但万幸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
她双眼在和豫身上打探，头也不回问胡檀：“他不是每日靠进这瘴气林捉蛇采药赚了很多钱吗？怎么还要翻王良的东西？”
翻完了不拿也不埋，就这么扔在地上。
万幸看不过去，担心王良找他麻烦，这才顺手替他埋了。
没成想还是被发现了。
万幸不在闊沧山的时候，都是胡檀代为看管和豫。
作为此地山神，山上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说起和豫，胡檀便摇了摇头。
这和豫不愧是修罗转生，转生池水都没洗去他一身孤戾。
诡计多端，手段凶狠。
他老师恐怕不是其对手。
胡檀足尖一点，飞上枝头，与万幸并立于群峦之间。
王良已经回了道观，并且将所有家当一并拿了回去。
看来他也觉得那地方不稳妥。
胡檀道：“山中只有他二人，和豫特意将他的东西翻出来再扔在外面，定是为了故意激怒他。”
“激怒？”万幸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他俩一个住山顶，一个住山腰，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激怒他？”
“人与人之间并非只有深仇大恨才会被记恨上。”胡檀看着她，若有所指：“也有可能太高调了，才会被人检举到肃政台。”
一阵风裹挟着叶片似刀片般向他袭去，胡檀接了两招后发现自己抵挡不住，仓皇起身，然而还是被那凌厉的叶片划破衣袍，翻滚两圈后落在地上。
他一腿屈膝，一腿跪在地上，冲万幸抱拳道：“老师息怒，学生知错！”
万幸宽袖一挥收于背后，冷眼睥睨下方，声音比夜风幽凉：“官做明白没有就挑衅我？难怪过了六百年还是个丙等山神，连好点的项目经费都申请不上。”
胡檀也有些委屈：“他们当年骗学生，说到艰苦地区有利于提升自己修为，学生才申请来的。结果来了之后，发现这里没有灵气妖兽，也没有香火灵植。这就导致学生考核每年都不过关，又因为考核不过关，一直晋升不了，更加被困于此。”
“老师，这也不怪学生啊....."
万幸看着自己学生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是心软，她从枝头飞下，落在他面前。
”你消息可能有些慢，上界神职改革，连续三百年考评不达标，会被劝退，打回原籍。”
“啊？”胡檀一惊：“那我岂不是连这个山神也做不了了？”
“莫慌，我跟此地城隍庙申请了由你助我帮和豫渡厄。”万幸走过去，一掌拍他肩上：“好好干，我若飞升成功，便举荐将你调离此山。”
胡檀本来已心如死灰，万幸寥寥几句话，却又将他的希望燃了起来。
仕途有望，
他眼神灼灼望着万幸：“恩师在上，学生愿效犬马之劳！”
深夜，王良睁着眼躺在草席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他感觉现在自己的神魂都在颤抖，当时在想什么以及记不清了，不过在看见东西都在的那刻，他才感觉自己魂魄都落在了身上。
所以是谁？
这荒山野岭无人的地方，是谁知道他在这里藏了东西？动过又完整地放了回去？
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毫无缘由地，他想起一张脸，一张没什么表情冷漠又漂亮的脸。
那个人住在比这座荒观更高更深处，平日里神出鬼没的，俩人偶尔碰面，王良这么大个人竟然被他个小孩彻底无视。
疯子偶尔看过来的几次，那双黑瞳竟然阴森鬼气，压迫感十足。
一个从坟堆被人捡回来的穷疯子，跟他一样没人要的玩意儿，凭什么敢冷眼瞧他？
王良手指来回摩挲着荷包上的粗制纹路，一张脸静得可怕。
天生天养的东西，哪怕突然消失，也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吧。
千秉镇的历史并不长，一部县志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就足以翻阅完毕。
但一片土地的丰饶与贫瘠，一个族群的繁衍与迁移又何止百年时光。
河床、化石、与刻在陡峭悬崖上的图腾无不印证古老的文明曾在此地耕作发展又归于沉寂。
县志里黄纸黑字寥寥几行记载了此地名字的变迁由来，没有记载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雅政如何以不变的方式延续着百年的苛捐杂税、徭役农桑。
甘壑近百年各地都不太太平，盛世的繁华化作乱世的泡沫，湍流不息地冲没平等众生。
仕途曲折若蜀道西望，功名渺远如雪满太行。
等不到病树前头万木春，惟有二十三年弃置身。
旧时王谢倦投林。
千秉镇又热闹了起来。
1、“蜀道西望”是化用了李白的《蜀道难》；“雪满太行”是化用了李白的《行路难》
2、“病树前头万木春”“二十三年弃置身”
选取自《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刘禹锡）
3、“旧时王谢”是选用的“旧时王谢堂前燕”（刘禹锡）
4、“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原文来自戚继光，这里是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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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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