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秋,但暑热并没有要消散的意思,烈日当头,夹道蝉鸣。整座山被热浪烘烤着,草木混合着腐肉发散出一股糜烂的清香。
山间一条泥泞小道,如泥鳅盘延曲折。夹道的杂草枯燥而旺盛,百无聊赖又蓬勃地扎满整座山。
有人沿小道慢慢上来。
一个清俊的孩子,未及双十,面相看着稚嫩,身量却高。打眼看过去,确实非常漂亮。瘦弱,苍白,不知道从哪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格外宽松,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一个人走在人迹鲜至的地方。但他脸上并不见局促、也没有慌忙,闲适漫步于山间,比毒蛇从容,比野兽淡然。
虽然年纪尚小,但从那张脸上已经可以看出以后会让人惊艳的底子。特别是那双眼睛,眼形流畅,到眼尾处微微上扬。眸子又亮又深,形如桃花色若琉璃,璀璨清透,天生情多又无意,静影沉璧。
和豫今天也是在月升之初便出了门。
闊沧山从城外山脚看,不过是做普通又无非茂密了些的险山,巍峨绮丽谈不上,是甘壑万千山群中平凡无奇一座。唯一让它有些谈资的,不过是常年蕴缠在深处的瘴气。
瘴气能吸引人前去探勘,也足以将他们困在其中,使其窒息而亡。即便好奇胆大者众多,但“去者奇多,百无一人还。”久而久之,闊沧山便荒成了“野山”。
成了野兽与灵材孕育之所。
和豫日落将息,月升而作,便是要进茂林深处捕一种金钱白花蛇。此蛇白天会藏在树叶下、山洞里休息,只有在晚上才会出来捕食。
和豫捕的便是这种蛇,巨毒,但价值连城,最高时一两能卖到三万承圜,镇上没有药铺敢收,得去更远的帱阳县,自有皇商愿意出价。
他在黎明时背着沉甸甸的竹篓下山,亲自赶驴车去了帱阳县,人背着竹篓走进帱仙楼时,才刚过正午。
小二认识他,很快迎了上来。对他一身旧衣裳背着比人高的竹篓出现在这已经见怪不怪了,脸上殷切笑着:“客官,人已经在禅山院等候多时了。”
和豫点点头,由他带路。
两人进了一处古朴雅静的院落,侍女将门推开,圆桌前已经坐着一个金袍肥硕男子,正在喝茶。
“客官,到了。”小二弓腰轻声道。
和豫伸手给了他一吊承圜,淡声道:“辛苦”
“哎呀,和弟,许久未见!这一路过来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你了!”见他进来,冯时敏立即摆出个客套的笑来。他对和豫拱了拱手,
话说得客气,人却没有起身,屁股陷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和豫笑了笑,并没同他计较,在他旁边将竹篓卸下,单手推到他眼皮底下。
“冯大人,上次你要的东西,找到了。”
男子明显一怔,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白花蛇?”
和豫点点头。
“你找到了?”
和豫嗯了一声。
他声音再次高昂:“在这里面?”
“对。”和豫揉了揉耳朵,这次没等他回复,不由分说解开系带打开给他看:“里面看不清楚,我拿出来大人你仔细瞧瞧?”
他左手伸进去,片刻后掏出一条成人手臂粗细的尖头蛇出来。那蛇通体遍布黑棕相间的环纹,鳞片紧密,腹部露出灰白色泽,沿他手臂一圈一圈盘绕成环,此时正昂着三角头与面前的男子对视。
冯时敏被吓得一个后仰连同凳子翻到在地。他手忙脚乱爬起来,气急大怒:“你这是做什么?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
和豫一脸无辜,神色极为真诚:“开箧验货,我不取出来,大人如何复命?”,边说还边抓着蛇头再凑到他面前。
男人紧皱眉头后退一步,呵道:“打住!”,他偏头想避开那蛇头,适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又忍着恶心快速瞟了两眼。他并不是内行,真货假货他辨不出来,但跟和豫做买卖不是头一遭,料他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骗自己。
冯时敏摆摆手,眼神嫌恶:“行了,我已看过,你快点收进去。还是跟以前一样,量你尽管备着,有多少我收多少,两日后在码头交货。”
“好的。”和豫利落将蛇滑入竹篓,嘴角挑三分笑意,双眸清亮细看之下眸底却似飘着一层薄霜。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清越又带些低沉:“和某什么时候误过大人的事?”
待和豫将蛇放回竹篓,重新系好系带,他这才恢复了点血色,抬手示意和豫落座,有事相商。
和豫一见他那神情便知他不怀好意,但面上佯作不知。门外候着的小厮适时端了盆清水进来给他净手,和豫一边用力搓洗着皮薄骨长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开口:“大人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冯时敏暗唾这和豫年纪比他小上许多,排场却比他这个官老爷还大。不过现下是他有求于人,和豫站着他自然不能坐下,只能挺着圆滚滚的肚腩侯在一边。
“的确有事相商,不过并非公事。”
和豫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方巾揩了揩手,缓步过来坐下,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清茶:“大人请讲。”
他紧跟其后在旁边找了个凳子落座,屏退众人后,压低了嗓音道:“我也不瞒你,有人想运批沉香去往大穰,你可有门路?”
和豫神色未变,将茶杯放下,才道了一句:“沉香在甘壑是禁品,私运可是死罪,大人还是当心些好,莫要再行此险招了。”
冯时敏伸出食指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问他:“这个价呢?”
和豫低低笑了下,他拿食指重新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我跟大人是一条船的,上船的票,我要这个价。”
冯时敏眉头一皱:“这......”
却见和豫轻扣桌子三下,他刚要出声询问,就见从门外进来一个抱着长盒的小厮,那人将盒子小心放在他二人面前的圆桌上,又对他们恭敬地福了福身,后退两步离开。
“这是做甚?”
和豫将盒子掀开,冯时敏低头一看,一股药气直冲他天灵盖。
和豫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听闻府上老夫人最近身体欠安,和豫一介草民帮不上什么,属实遗憾。区区两斤铁皮石斛和三对犀角,是孝敬老夫人的。下次有机会,和某定亲往府上看望令堂。”
冯时敏眼皮一跳,喜出望外。那铁皮石斛和犀角他只在宫中见过,民间有价无市,想买都找不到门路。
他眼睛粘在犀角上,问和豫:“无缘无故,我怎能收你这些大礼?”
“不过是些药材罢了。”和豫阖上盖子,将木盒推到他手边:“是晚辈对老夫人的一点心意。”
“哈哈,好好!”冯时敏笑将起来“阁下这般仗义,为兄我也不能落了下风。沉香就按你开的价来,我要五十斤货,剩下的事我去谈,定给你谈妥。”
“但是.....”他敛下笑意,叮嘱道:“要快,月底前我要装船交货。”
“太赶了,可否宽些时日?”
“宽限不了。”他又凑近了低声道:“月底,处州督粮道就要换人了。”
和豫点了点头,表示了然:“行,无非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冯时敏得他承诺,如释重负,肩上重担仿佛一下便卸去了。他高兴地一拍和豫侧肩,爽朗大笑:“我冯某人身为皇商,走南闯北遍观无数英才,唯你年纪最轻,却最毒辣敏锐。我便知,找你是定不会出错的。听闻你还在读书,假以时日,说不定我们还能同朝相见。”
和豫扯了下唇,举起手中茶杯,朝方才冯时敏用过的那盏碰了下,声音极轻极淡:“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回到千秉镇的时辰比预计的早,太阳还悬在高空,就连吹在身上的风都是热的。
和豫去了镇上唯一一所书院补交了今年的束脩,又去松竹斋拿回修补好的砚台,还切了厚厚的生宣。
这时路中央有人牵着羊群走过,大大小小的羊发出“咩咩咩”的叫声,这一时半会也走不成,于是和豫寻了个没有人的凉亭坐下,从背篓里掏出洗好的桃,用方巾擦了擦,啃了一口。
他选的这个桃子比较脆,又酸又涩,寻常人是肯定不碰的。但在今年之前,他经常在挨饿的时候连这种桃都没得吃。王婆子为了逼他干活,天不亮就要进山,用一个装满的背篓才能换一个硬邦邦的馒头。馒头常常又嗖又硬,难以下咽。但好歹山上夏有桃有枣,他这么天生天养,不也活下来了么。
这山上鬼气森森,常年无人。
王良巡着地里的鞋印一路找过去。山道上一排排的鞋印,除了是那个小疯子留下的,应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这山虽大,他还从没往更深处去过。住在离山脚不远的道观就已经够他受的,越往上走,越发觉得空寂无人,森罗可怖。
王良顶着蝉鸣和鸟啼声刚下了个陡坡,抬头看了眼,迎面又是一个长坡。土地上还浅印着一只只鞋印。他又下又上几个坡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后背全是汗。
他喘着粗气,心想这疯子真是年轻体力好,不仅能走,胆也大。
上这座山累倒是其次,主要越走心越慌。没有人的地方,走不完的山路,头顶的大树盘剥树枝交缠,一路走来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几乎什么都没有。偶尔会有鸟拍打着翅膀从枝头掠过,但鸟鸣听在耳里,并不清脆,还有几分恐怖,似乎是在召唤着什么一样。
他也知道这大概是自己做贼心虚,但他走在这狭窄的山道上,满脑子的的确确都是从小到大听到的与这座鬼山有关的传闻。
当年百族内乱,此地曾遭遇鼠疫。城中上到城墙下至沟渠全是被老鼠啃噬过的痕迹。被老鼠咬过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连同方圆百里,尸横遍野。很快,这里就成了一座空城。
没有办法,上面只能下令,大火围城。先起了一把山火,火焰越燃越大,火势汹汹迅速把周围的一切给摧毁,山火蔓延到山下,城里也开始起火。
山势延绵起伏,起火时,仿佛一条凶猛残虐的火龙盘缠在上空,怒目张口,所到之处,以不可抵挡之势焚尽一切众生。
而这一切都被百里之外临平县一个小和尚给记在了日志上。多年后,有人翻开这已经圆寂的和尚的手札,这才知道原来“武惠帝三年八月,千秉山火,燃月余,城灭,不见人。”
关于那场灭城的大火,王良知道不多。但他听到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的是当时还有一批人尚未感染,他们本来被安置在山上。可能是当时瘟疫太严重,也可能是时局严峻,命运有时就像条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在那个平静的夜里,一些人悄无声息地跟着这场瘟疫一起湮灭在了大火中。
不过那时距现在已过去了两百多年,春雨落地,被焚毁的山上长出了大树,空无一人的城中又开始燃起炊烟,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已无从考证,也不重要了。
日头掉到山脚的时候,王良才终于在某个斜坡上发现了有人居住的痕迹。
一个破落的茅草屋,又脏又旧,倒也没比他那间道观好多少。门前支着竹子做晾衣架,他定睛一看认出了那疯子的衣裳。
他微眯眼,勾起冷笑,摸了摸腰间的斧头上前。大门紧闭,门锁上拴着一条粗黑的铁链,另一头连着一个大铁笼子。
他四处望了望,有狗笼,但,狗去哪了?
这个潦倒的院落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动静。片刻后他将视线收回,摸向腰间正打算抽出斧子砍断门锁时却发现原来大门只是虚阖着,门锁绕了一圈垂在门扣上,并没有上锁。
王良嗤笑出声,眼里缀着恶毒的光。
真蠢!是天真的以为没人会来还是不把他这个活人放在眼里!
黝黑的手朝前一推,紧闭的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打开。
他跨过门槛,径直向里间走去。
一股浓烈的腐烂恶臭扑面而来,那味道又酸又臭,像腐烂了个把月的生肉,把人熏的头晕脚软,他不由得赶紧拿手把鼻子遮住。立锥之地,地上堆满了破铜烂铁和垃圾,一张瘸了腿的桌子靠在墙边,上面放着发黑的馒头和湖满油腻的碗。
没有内室,就那么一间屋,倒是天窗下有一张榻,乱七糟八的堆叠着几床被子,榻上还有大片污黄的痕迹。
王良紧皱着眉,他每次见那穷疯子穿得干干净净还以为是个爱整洁的,却原来私底下这么邋遢。
真会装模作样。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愣没找到一件值钱的东西,只剩下那件可疑的立柜。黑漆漆立在床前,柜门关着,像是在引人上前。
王良心头一跳,直觉那后面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伸手握住锁扣,用力向外拉开。
瞳孔瞬间惊缩成点,柜子里的“东西”吓得他面上血色尽失,不由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堵墙,退无可退。
竟然有具尸体坐在里面,人已经腐烂,蛆正从眼眶里钻出来。
他惊恐地睁着眼睛,怎么回事!
被挖出的匣子,留给他的脚印,无人的房子,以及此时坐在柜子里的女尸.........这些东西突然在他脑子里串连起来。
王良此时双腿发软,眼前闪过那张好看又冷漠的脸,以及偶尔投过来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他手掌死死扣住墙皮,强撑着才没跌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圈套中,四周都是埋伏好的猎手,而头上正悬吊着一个铡刀,正等待被他发现。
“咣铛”,有东西一个接一个被从外面丢进来。觉察情况不对,王良旋即转身就向门口跑去,突然一个瓶子猛地砸到他背上,“啪“又掉在地上碎开。
酒涩味混合着尸臭立即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铺开。
“放我出去!”
他忍着后背的剧痛,疯狂砸门。”放我出去!”
门却像从外面被什么抵住了,无论他怎么砸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
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落下,此刻人却浑身冰凉。
他后悔了,他不该来的。
接着,他感觉房子开始烧起来,里面一切变得又热又烫,似乎燃起来了。
一个个火把被从外面扔进来,丢在床榻上,地上,遇见布料,酒,立刻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燃烧起来。
王良此刻什么都顾不上,有什么拿什么,疯狂拿手上的东西拍打着不灭的火焰。
却越来越绝望。
房间温度不断上升,他完全没法冷静,因为他已置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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