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黄岫懒洋洋地躺着,岳泽亨多停留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他没做防护措施。“怎么不戴?”她有些埋怨。岳泽亨破釜沉舟般地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这句话一下子激起了黄岫的逆反心理,她不耐烦地猛推岳泽亨的腰,“起开!”岳泽亨配合地让开了。她翻身下床又去冲了个澡。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头的慌乱。
回到卧室时灯已经关了,黑暗中两人都屏着呼吸,偶尔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响,惊得人心头一颤。
他们各自占据床的两侧,背对背,中间空出大片位置,却都知道对方醒着。这个夜晚注定无眠,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
孩子。
黄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微光。
她不是丁克主义者,也不讨厌孩子。好友青青生了三个,她都挺喜欢的。闺蜜洋洋原本是坚定的丁克,张口闭口绝对不生,可是一次意外怀孕,宝宝留了下来。现在宝宝半岁多,洋洋成了晒娃狂魔,朋友圈里全是宝宝的口水和傻笑,连便便都会标注说可爱。
最让黄岫意外的是苏惠,那个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最适合相夫教子的姑娘,居然一直单身至今。
那自己呢?黄岫在黑暗中思索。想到自己牵着一个小宝宝走在阳光里,她并不抗拒……但她觉得麻烦,她将会迎来的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可以想见的混乱、复杂、失序。
还有,她的工作,广告设计,听着光鲜,实则压力巨大,晋升空间有限。她连三天病假都不敢请,就算孕期顺利,休完产假,还能回到原来的岗位吗?她的人生,她辛辛苦苦拼搏多年才获得的那一点点话语权和独立性,会不会因为她的孩子、因为“母亲”的身份而付之东流?
她,在恐惧。
在赌气这件事上,黄岫比岳泽亨在行得多。她还在胡思乱想,岳泽亨先沉不住气了。
他凑过来,温热的大手握住她肩膀。她执拗地挥臂甩开。他却不恼,又握上来,坚定地往怀里带。这次黄岫没有再挣扎,顺着力道翻身,额头抵住他厚实的胸口。
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格外柔弱,带着依赖感,又带着点儿委屈。这个小模样让岳泽亨的心软得一塌糊度,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他搂着她,声音放得极低,小心翼翼地哄道:“我胡说八道,都是我不好。你当我没说行不行?你不想要咱就不要,这辈子就咱俩,我拿你当闺女养。”
黄岫紧紧贴着岳泽亨,鼻子嘴巴被胸肌堵住,呼吸不畅,发出的声音像在呜咽。但她真没哭——她不爱哭,更不屑用眼泪撒娇或示弱。有人说她浪费了漂亮女人天生的优势,也有人说她要不是长得好看,走不到今天。但她从不把外貌当武器,苏惠说她是个“钢铁直女”。
她在他怀里闷声问,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你少占我便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岳泽亨误以为她在哭,心疼得更厉害了。真这么委屈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解释:“没事。帮王龙带了一晚上孩子,小家伙挺可爱的。黄岫,咱们都不年轻了。你要是决定这辈子不要,我听你的。”
但这理由在黄岫听来太过单薄,她不甘心地追问:“就因为这个?”
岳泽亨犹豫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和怀中的温暖给了他勇气。他确实思考很久了,那些心底深处的思虑和情感,他借着这片黑,缓缓吐露出来:“我觉得我老了。我比你大七岁,很可能走在你前面。到时候你一个人,病了连倒水的人都没有。就算没病没灾,也孤单。要是有个孩子,哪怕不孝顺,至少是个念想。如果你同意,喂奶换尿布、洗衣做饭我都包了,你什么都不用管。”
是的,他怕老,甚于怕死。
年轻时觉得“老”比“死”遥远。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种浪漫化的悲壮,总以为自己没准哪天就死于一场车祸了,或者某次意气用事的打架斗殴。却从没想自己会象每一个普通人那样,慢慢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老。
如今,“老”字近在眼前,他开始害怕身体机能衰退,活成个拖累黄岫的废物。
那些弯腰时脊椎突然蹦出的咯吱声,那些熬夜之后几天都睡不回来的眼窝乌青,甚至从夫妻生活中时而捕捉到的力不从心,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岳泽亨,你开始老了。
他相信黄岫不会因为他老了就抛弃他。正因如此,他更心疼。舍不得她为他吃一遍苦,再独自承受他遭过的罪。
他想抓住些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没老,证明自己依然能够创造和拥有。一个流着两人血液的新生命,似乎就成了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
这些恐惧,有些能说,有些连对黄岫也难以开口。
还有一点,他更不敢提。他其实是喜欢孩子的。但谈感情比谈担忧更难。他感性,所以尤其怕触及情感。如果黄岫只是为了满足他而生孩子,他心里过不去。
这个有关新生与老去如何交替的人生课题,以黄岫挣脱岳泽亨的怀抱,叨念着“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随即翻身背对他,佯装入睡,作为讨论结束。
之后的几天,黄岫和岳泽亨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是空气有些小心翼翼的氛围。黄岫努力地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或许这样能让她用事业上的确定性来对冲掉生活中的不确定。
她在公司是设计小组的组长,手下带着几个刚从美院毕业、年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精力充沛,头脑灵活,对熬夜习以为常,讨论起最新的社交媒体趋势和网红玩法时,眼里闪着黄岫曾经也有过的光。
职场竞争无处不在,职位就那么几个,人人都得想方设法突出重围,踩着别人往上爬。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战场,前浪迟早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女性的职业天花板来得更早。即使没有孩子的“拖累”,作为一名三十七岁的女性设计师,黄岫已经开始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歧视——大家都默认,她没有晋升空间了,除非上些“非常规”手段。
她一直都知道。她一直都努力相信自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相信自己有用比一切的流言蜚语都更有力量。直到她发现事情并不沿着她相信的方向发展。
这天,部长把她叫到办公室,交给她一个新项目:为一位新崛起的带货网红撰写一款汽车坐垫的推广文案和视觉设计。
黄岫没听过那个网红的名字,生产坐垫的厂商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牌子。她花了一下午时间研究了几场该网红的直播回放,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心里直犯恶心——这哪是卖货?这根本是在卖弄风骚!
镜头前的年轻女孩穿着紧绷的包臀短裙,抹胸上衣就要遮不住关键部位了,她一边夸张地扭动身体猫似的在贩售商品上蹭,一边捏着嗓子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做介绍。
黄岫感到一阵生理性不适。她觉得,即便是对最亲密的岳泽亨,她也绝对做不出这种姿态。这些人怎么好意思在成千上万人面前直播?
现在竟然要她为这种表演撰写广告词、设计拍摄场景?
再看看那款汽车坐垫,连个像样的正规合格证都找不到,品质令人怀疑。
黄岫感到自己从业十余年积累起来的职业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她硬着头皮,秉持着专业和审美的底线,写了几段相对克制、突出产品功能的文案,设计了几个简洁大方的使用场景图。
结果毫不意外,方案被甲方直接打回,对方负责人语气倨傲,嫌她的设计“太学院派”、“太含蓄”、“完全不懂市场需求”、“根本带不动货”。部长把反馈邮件转给她时,只附带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批示:“小黄,跟上时代,灵活调整。”
黄岫盯着电脑屏幕,一股郁气堵在胸口,生平再一次相信了人可以被气死。她看见她引以为傲的高楼大厦其实盖在了海滨沙滩上,正在被上涨的潮水冲刷。
如果对外寻求的意义如此不牢靠,也许对内寻求更长久——至少更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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