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单让黄岫对社保产生兴趣。从前她没研究过这个东西,现在才知道,公司给员工上的社保都是社平工资最低档。
公司不许员工之间互相讨论工资,黄岫只好回家问岳泽亨:“你没有固定单位,你的社保是怎么交的?”
岳泽亨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黄岫,哭笑不得:“你才想起来问我这个啊?你都工作多少年了……媳妇,你有时候真像某个电影里的女主角。”
黄岫认真地好奇:“什么电影?我去看看。”
岳泽亨笑着摇头:“不是特指什么电影。我是说,你就像活在一个被精心编排的故事里——故事里的人,只需要考虑怎么完成剧情、体验爱恨情仇,不用为吃饭、上厕所、交社保这些琐碎烦恼。”
……
下午茶歇的时候,黄岫端着水杯,看着办公室里那盆绿萝蓬勃的枝叶,思绪却飘到了蒋玉凡和那个业务部长身上。
蒋玉凡是做业务的,常年在外面跑客户,没和她直接对接过工作,她对此人没什么具体印象。但那个部长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一个深谙世故、非常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中年男人。
黄岫承认自己对业务部的人抱有偏见,总觉得他们太唯利是图,为了业绩不择手段。但她也得承认,公司的盈利水平,很大程度上确实依赖于业务人员的能力。
她刚进公司时,这只是一家刚开办的小广告公司,统共就十来个人,跟着年轻的小老板没日没夜地拼。后来被大集团收购,创业的小老板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总经理,公司规模扩张,部门越分越细,多了很多她只是看着脸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同事。
这些岁月的变迁,此刻回想起来,不禁叫人感慨。如果不刻意留下一点标记,很多过往真的都遗忘了。
正好吴迪也端着水杯过来接水。吴迪说做完这个月的工资表,她就要去医院待产了。“黄岫姐,后面这些事就拜托你了,要是遇上着急的、拿不准的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黄岫点点头,笑着问吴迪之前备孕了多久。吴迪轻松地笑笑说其实没特意准备,孩子来了就来了,顺其自然。黄岫也笑,说:“你这个性格真好,凡事都能想得开。”
吴迪摸着隆起的腹部,语气变得柔和:“现在自己是真能感觉到当妈妈的辛苦了,刚怀上的时候孕吐特别厉害。以前我妈总说她怀我的时候多么遭罪,我还不理解到底是怎么个遭罪法。”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很自然地转头问黄岫:“对了,黄岫姐,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啊?”
黄岫脸上保持着笑容,轻松地回答:“看缘分吧。”而心里某个角落,一个念头却清晰起来:也许,可以试一把试管婴儿。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在这匆匆流逝的岁月里,给自己的人生创造出深刻的、鲜活的、承载着未来与希望的标记。
周末,黄岫和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视频聊天。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其实周末挤一挤时间,够她回一趟家。但爸妈实在太唠叨,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而岳泽亨要看店,不能每次都陪她回去,她渐渐越来越懒得动。
挂了视频,屏幕上爸妈努力凑近的脸消失,只剩下她那张怅然的脸。想想自己,在父母跟前没出过什么力。将来等自己老了,孩子大概也会远走高飞。到时候,自己还不是一样要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和只依靠视频连接的亲情。
唉,人生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不过是在不同的选项之间,不停地权衡、取舍,然后承担选择的后果而已。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另一些。
她随便找了一个网剧播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了。
自从转岗到行政部做人事,工作节奏确实慢了下来,她拥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也随之而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人毕竟不能什么都要——她这样安慰自己。
醒来时是下午四点,天还很亮。黄岫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很有兴致地决定下厨给岳泽亨做点儿什么。
刚巧剧集播完正片,开始插播广告。一个熟悉的画面跳了出来——正是之前那款让她备受挫折的汽车坐垫广告!
黄岫握着菜刀的手猛地顿住,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有点讽刺,有点无奈,还有深深的感慨。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设计作品出现在任何媒体上了。那个属于创意和灵感的战场,她已经主动地——也许说“不得不”更准确——离开了。
一种强烈的被时代、被行业、甚至被过去的自己所“遗弃”的孤单感席卷了她。那个曾经在电脑前熬夜奋战、为一个创意欣喜若狂的自己,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她再也无法再忍受一个人待在这空寂的房子里。她推开切了一半的菜,关掉火,随手抓了件外套,蹬上鞋子就出了门。她需要见到岳泽亨,立刻、就现在。她非常、非常想他,想感受到他实实在在的体温和充满力量的拥抱,想用那种能抓住的踏实的存在感,来驱散内心这阵突如其来的寒潮。
吴迪休产假的第三天,法务部传来通知:蒋玉凡把公司给告了。起诉的理由是在职期间公司未能按照其实际工资足额缴纳社保。
金主任第一时间把黄岫叫进了办公室,门一关,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语气严厉,把责任全推到了黄岫头上,指责她给蒋玉凡办理离职手续时“没办明白”,留下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份无端指责把黄岫挤压了许久的委屈和对工作的厌倦都给激了出来,像火山一样在她胸口爆发了。
她挺直了腰板,语速又快又清晰地喷了回去:
“金主任,您这话说得有问题!第一,这事跟我一个办手续的有什么关系?离职申请表是您亲自拿给我、说都已经谈好了让我走流程的,人也不是我去谈的!第二,社保申报和缴纳根本不是我之前的职责范围,我是三天前才刚从休产假的吴迪手里接过这部分工作!再说了,社保缴纳基数、比例都是法律明文规定的。系统里都有用工合同,每个人怎么交都是依照合同约定!第三,您别一出事就想着往下推卸责任!咱们是正规公司,所有流程操作都有记录、有签字!不好意思,蒋玉凡近几年的社保申报记录和相关签字单据我都复印备份了,上面有几页关键文件可是有您的亲笔签名,您要不要先自己数数看再说?”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也不看金主任变得铁青的脸色,转身就摔门而出。她一口气冲到洗手间,把自己锁进最里面的格子间,扶着隔板大口喘着粗气。刚才怼金主任的那股勇气泄光了,她开始后悔——态度太差了,这下彻底把顶头上司得罪得死死的,这份工作怕是干到头了。
她摸出电话想打给岳泽亨,告诉他“你媳妇可能真要失业了”,但指尖悬在他的名字上半天,最终没拨出去。
等她多消化一下这份狼狈吧,这是她自己的事。此时此刻,她想听见的,不是他的“我养你”。
回工位后,隔壁工位的小宋就滑着转椅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黄岫姐!你刚才太帅了!简直是这个!”她竖了个大拇指,“我早就看不惯那个‘光明顶’了!”
黄岫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光明顶?”
小宋指了指金主任办公室的方向,又做了个摸自己头顶的动作。
黄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积郁的闷气消散了不少。她赶紧拉了拉小宋,低声道:“你以后可别这么说话了,叫他听见非得给你小鞋穿不可。唉,我还不知道后面怎么办呢,刚才太冲动了。没准儿明天我就得接到辞退通知了。”
小宋却满不在乎地塞了片薯片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老神在在地说:“姐,你这想法不对。你要是不发这次火,不把话说明白,这个黑锅百分百就是你的了,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这一吵一闹,把证据和道理都摆桌面上了,他就得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圆过去,或者去找别的替罪羊了。你这叫正当防卫!”
这个下午,黄岫拄着下巴想,自己对工作的理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到底什么才叫“与人沟通的艺术”?她人在行政部工作,可思维方式好像还留在设计部里。
她还固执地停留在设计部那个用作品说话、靠创意吃饭的框架里。她以为的沟通是就事论事、摆事实讲道理,但现实里的“艺术”,似乎更多是关于分寸、关于立场、关于妥协和平衡,甚至是关于如何巧妙地推卸责任。
她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也不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意愿和能力上都不会。她倒也不是什么清高得不行的道德圣人,只是人到中年才想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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