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点伎俩？”阿垣冷笑道：“将我送来这幻境之内，想迷惑我？”
宝来天君的眼底逐渐爬满悲戚，他双眉蹙起，脸上的神色由惊喜转为失望，定定的看了阿垣一会儿，哑声道：“阿垣，你以为我也是幻境吗？”
阿垣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说实话，方才第一眼看见这人的时候，他确实差点失去了理智，可他不傻，他清楚的知道，早在一千三百年前，他的师尊就已经死了。
他无法再去直视这张脸，咬牙道：“老夫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变的，今日我不想杀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走，却不想那人忽然高声道：“你还记得长春垣吗？”
阿垣登时顿住脚步，眼底堆满杀意：“你说什么？！”
“长春垣。”宝来天君难掩神色激动，说道：“你的名字，还是我在长春垣下为你取的。”
长春垣是一面墙，不管一年四季，藤蔓植物在此处都能存活，且常看常新，所以玉泉院的弟子们都把那面墙叫做长春垣。
长春垣就在无忧殿的后殿，小狐狸很小的时候，经常去那墙角扑蝴蝶，宝来天君一般就坐在不远处喝茶下棋和修炼，久而久之，那儿竟成了他们两人最常待的地方。
有一日宝来天君突然就想给小狐狸起个名字，不然总是小狐小狐的叫，有些奇怪，于是他便抬头看了一眼那面爬满花的墙，准备给这小狐狸取名叫长春，可惜狐狸嫌那名字太女气了，怎么都不肯，最后宝来没办法，随口道：“既然不乐意，那干脆就叫垣，不要长春只要垣。”
垣，就是一面墙而已。
小狐狸撇了撇嘴，又怕师尊不高兴，只得拖着声音哼哼道：“好吧好吧，垣就垣，不过这垣也太难听了。”
“怎么会。”宝来天君温和的笑着，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阿垣阿垣，我们阿垣的名字最好听。”
......
阿垣看着对方，似乎想通过那双眸子瞧出什么异样，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副温和慈悲的样子，他几乎从没在第二个人眼里看见过。
阿垣脸上的冷意逐渐褪去，转而变的有些激动，他此刻只觉得脖颈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哽着，让他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你为了救我，深受赤渊炼狱之苦，被囚牛吸去了两魂七魄......”宝来天君颤声说道：“而后你用最后一魂来到五龙潭见我，又被五龙联手击散残魂，若非你死后的元神还残有一缕精幽，被路过的九天黄狐娘娘救下送去了千岁山，恐怕今日你我都无缘再见。”
一股温热的液体自他脸颊缓缓滑落，他有些站立不稳，一只手勉强撑在石桌上，问道：“阿垣，你真的不认我了？”
“......师尊......”
阿垣哽咽开口，那声音嘶哑到像是被什么打磨过一般，他突然疯了一般冲至宝来天君身边，激动道：“师尊......师尊。”
宝来天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没想到竟会在此处与你相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垣道：“师尊，你当年不是已经......”
宝来天君苦笑一声，说道：“我当年确实已经死了......这事说来话长，阿垣，我问你，此次你前来混天塔，可是来找寻东皇龛的？”
阿垣怔了怔，点头道：“我找东皇龛，其实是为了......”
“什么？”
阿垣轻笑一声，摇头道：“没什么，那日入了金陵城碰见了一个收妖的和尚，觉着有趣，便随他一起了。”
“和尚？”宝来天君疑惑：“什么和尚？”
“没什么。”阿垣道：“不提他了，师尊，这一千多年来，你都去哪了？”
宝来天君叹息道：“自从当年老祖将我封在五龙潭下之后，我便整日受雷霆之嗤和蝗灭之苦，原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去，可自从知道你为了救我而死，我也不想再继续苟活......我死了之后，元神依旧没有冲破老祖的禁锢，他将我带回这里，这一千多年，我一直在这。”
“师尊。”阿垣只觉得心如刀绞，说道：“都是我对不起你。”
宝来天君摇了摇头，淡然一笑，说道：“都过去了，今日能再见到你，已是我从不敢想的事，你我许久未见，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阿垣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将自己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他神色如常，问道：“师尊，这么多年，你竟没有出过这无忧殿？”
宝来天君摇头道：“我出不去的。”
“是吗？”阿垣淡淡：“为什么会出不去？”
宝来天君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良久，才开口道：“我早已没有了法力，如今体内的元神一直靠老祖的禁锢才得以存活，所以我这一生一世都出不了这里。”
“哦......”
“你是怎么进来的？”宝来天君问他。
阿垣看着他笑道：“谁知道呢，稀里糊涂就进了这里，师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宝来天君摇头道：“我早已经与外界之事无缘。”
“这样啊。”阿垣眨了眨眼：“那师尊竟知道我来此是寻找东皇龛的？”
“......”
宝来天君愣住，刚想说什么，就听阿垣笑道：“对了师尊，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多年，不觉得寂寞吗？”
“倒也习惯了。”宝来天君道：“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吧，后院有我煮好的茶，去喝一些吧。”
“好啊，正好弟子也是口渴的很了。”
两人一路转到后院，那地方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打扫的也十分干净。
阿垣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一双眼睛盯着那白衣修士忙前忙后的添水沏茶，很快，便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了过来，宝来天君道：“这是我在此种地的馥郁香，我记得你最喜欢香气浓郁的茶，尝尝看。”
阿垣笑道：“师尊的手艺自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
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茶，闻着气味馥郁，入口却很清甜。”
“你喜欢就好。”宝来天君满意的点了点头，准备去添第二杯水。
“师尊怎么不喝？”阿垣问。
“我在此常喝，已经有些腻味了，今日你多喝一些，一会儿我去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点心，你再尝尝。”
阿垣笑着喝了第二杯，只觉得眼前说话的人竟变得有些模糊其他，他甩了甩头，说道：“师尊，我感觉有些乏了。”
宝来天君一如既往的淡笑道：“乏了吗？那就睡吧。”
“师尊......”
阿垣昏死过去之前，就见那白衣修士放下手中的器皿，他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那原本温和的男人脸上，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
灵禅的白衣上沾了些鲜血。
那血，是不远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和尚的。
方才刚入幻境，他便知道这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奈何这妖孽居然还做戏做足了全套，真当自己是缘修方丈了。
“你，你欺师灭祖，忤逆犯上，畜生......”老和尚蜷缩在地上痛苦的扭动着身躯，骂道：“你这个畜生，你枉费佛祖的教诲！”
灵禅一双眼眸少见的发怒，喝道：“大胆妖孽，还敢胡说！”
手中无妄佛珠向那老和尚抛去，只一击便狠狠地打在那妖孽的囟门上，只见那老和尚猛烈的抽搐了几下，很快便呜咽了过去。
待那妖孽彻底断了气，竟变成了一具早已风干的骸骨。
灵禅沉着脸，心道想必是混天塔内的那些骸骨幻化而成的，这四周的一切都是他曾经记忆最深的样子，还有缘修方丈，也是他思念最深之人，想必这幻境里的一切，都是根据人的心境所形成的，一旦定力不稳被幻境内的事物误导的话，都会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那骸骨突然化为一片齑粉，转瞬便消散在空气中。
灵禅在寺院里查看了一番，似乎除了方才的妖孽之外，这里再无其他动静，就在他准备施法打破幻境之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声音。
“师尊~”那声音由远及近：“师尊~师尊~”
灵禅转头看去，却不见任何人。
“师尊，你不要我了吗？”那声音说道：“是我呀师尊，我来救你了，师尊，我来了。”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哪里听过。
可灵禅知道这里面的一切都不可信，他沉下心来摒弃所有杂念，却发现那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度的恐惧与痛苦。
“师尊！师尊——”那声音道：“你不要死，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师尊——”
灵禅只觉得心口处撕裂般的疼痛传来，这种感觉好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悲愤，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十分艰难。
“师尊，你看看我。”那声音哭喊着，悲愤之色并不比他此刻所经历的少，“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只要你能活着，你活着好不好？”
“不要——”灵禅大吼一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然而这一声似乎也将他彻底惊醒，他捂着胸口艰难的站起身来，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师尊，是我呀。”那声音笑了起来：“你看看我师尊，我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呢。”
......
灵禅只觉得那声音叠乱交错，从四面八方朝他滚滚传来。
心好痛！
为什么会心痛。
他明明没有心！
“你到底是谁？”灵禅咬牙道：“出来！”
“我在这里呢。”那声音继续说着。
此刻眼前的景象忽然天旋地转，寺庙很快就变成了一方院落，那院落四周开满了花，尤其是西南角的一片墙上，满墙的蔷薇看起来十分美丽。
这地方他从未见过，甚至连一丝印象也没有。
“师尊，我在这里呢~”
灵禅凝神静气，阖上双眸，不论如何，这周遭内的一切都不可信。
他捻着佛珠念了一段经文，只片刻，那双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是一片清亮。
“师尊——”那声音哭喊道：“呜呜呜，你不要我了吗？你是在怪我害了你吗？对不起师尊，我对不起你。”
“破！”
刹那间金光四起，无妄佛珠猛然悬于半空，地中心突然出现一阵巨大的漩涡，将周遭的一切全部吸了进去。
无妄佛珠乍然收紧，只听得有人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师尊”，还没说完的快很快就被那巨大的灵力击的粉碎，连带着眼前所有的场景都瞬间消失不见。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灵禅只觉得心口处仿佛空了一块。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声音倒地是谁的？
为什么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声音里的痛苦？
灵禅按住胸口，此刻他不能继续停留在幻境之中的景象了。
那都是假的！
他这样说服自己，他并不认识那个声音，所以那些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回到塔内，灵禅快步走众人。
所有人包括玉无涯和段天痕在内，几乎都木讷的站在原地，双眼紧闭，似乎都还未能从幻境里出来。
有许多人已经七窍流血，倒地死去，应该是没能逃脱幻境的迷惑，受到了反噬。
灵禅下意识去找小狐狸，却没发现他的踪迹。
眼下的，只能先将这些人尽快从幻境内解救出来。
可若是一个个这么救下来，恐时间上根本来不及，正思量间，就见四周灯火突然一闪，紧接着，光线越来越暗，直至那柔和的烛光逐渐转变成幽幽蓝光，一道空旷的声音从塔尖处缓缓传来。
“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快从那幻境中走出来的人。”那声音说：“灵禅，你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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