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筠提着灯笼等在桃叶渡巷口。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他遇事勇敢冷静,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心,唯独怕黑,透露了英勇底色中的胆怯一角。在忐忑不安中,他后知后觉体会到郑莘明愿意陪自己去梅花山需要交付多大的信任。
不远处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黑暗里的光源很显眼,郑莘明应了几声凌霄的叮嘱,小步快趋赶来会合。
郑莘明往王凌筠手里塞了一节桃树枝,鼻音沙哑低沉,强打精神道:“我是不信山间鬼魅精怪之说啦,但凌霄姨的心意不好拒绝,我们一人一节,辟邪用的。”
王凌筠收好桃树枝,看见郑莘明眼皮子打架,还在和瞌睡虫殊死搏斗的可怜样,感到不好意思:“抱歉,和仇二哥约定的时间太早了。”
“没关系,现在出发不会耽误你上早课,也不耽误我上早课。很明智的时间。”郑莘明清了清喉咙,“说到早课,纵一苇说你们现在每日要学七八个时辰?他没夸张?真学得动吗?这么忙你还愿意搭理仇二哥?”
王凌筠谦虚道:“我算是笨鸟先飞,开蒙早,从小由恩师教授经史子集,所以临到考前会比他们轻松些。再者,仇二哥轻易不找我,我也不想让他失望。”
经史子集晦涩难懂,涉猎甚广,垂髫小儿可耐不住性子读书,若不是天资聪颖,又怎能以“笨鸟先飞”一语蔽之?此外,仇大仇二是养鹿世家,遇到疑难杂症请求王凌筠的帮助,其中门道,郑莘明了然。
两个人的夜路比一个人好走很多。金陵地势平缓,梅花山被称作山,实际只有土坡的高度。梅花鹿不受圈养,在山上自由散漫,呦呦鹿鸣声若隐若现,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郑莘明自小生长在青山耸立碧水环绕的子虚镇,走这点土路不在话下,反倒王凌筠一边照明认路,一边提醒注意脚下灌木,间或伸手拉郑莘明一把,几步一回头几乎累得流汗。
卯时未到,仇大仇二已经在鹿苑门口翘首等待。仇二蓄着络腮胡,不怒自威,仇大玉面白净,衣冠简朴,气质和仇二恰恰相反,仔细看五官和身形竟有几分眼熟。仇大举着一盏古旧精巧的长信宫灯,领二人沿着青苔丛生的石径往小木屋走去。郑莘明第一次来梅花山鹿苑,恍惚间还以为是什么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境。
山上只有两户相邻的人家,无所谓院墙、院门之分,空地上整齐堆放了许多自然脱落的鹿角。郑莘明和王凌筠跟着仇氏兄弟走进其中一间屋子,除了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再无其他摆设。桌子上放着三块鹿骨,是仇大占卜所用。
王凌筠和郑莘明并排坐下,他瞄了眼卦象,暗自推演一轮,与昨日仇二传话的吉凶大致相符,他问仇大:“多年不见,你还是迷信占卜之说吗?”
仇二听到此言,点灯的手一顿,眉头紧蹙。仇大看起来古板古怪古朴,这话却没有冒犯到他,神情随和淡然:“你学了周易,就不打算用用?”
王凌筠答:“偶然性太模糊、规律性太百通,看起来复杂,实际与数理相通,不值得深入。况且我相信事在人为,我要做的事情,不论吉凶预兆,我都会死磕到底。”
仇大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轻笑点评:“年少轻狂。”
“我把山上的小鹿当朋友平等对待,不像你把它们当神物供养起来。”王凌筠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上头记着昨日仇二说的四件事情,他问,“水患、巴蜀,这两件事都是你占卜出来的?”
“你今年的巴蜀之行是天神的旨意,忘记了你不信这套,算我白费心力。”仇大并不赘述,他打开桌子的暗层,从几封旧信下面取出一块细腻光滑的银锭,正色道,“你看看这是不是官银?”
官方标志清晰可见,成色质地无可指摘,官银无疑。王凌筠沉吟不语,深思默想,郑莘明问道:“官银多用于赈灾、军饷,怎会在民间流通?听说您闭关多年,仇二哥鲜少与外人相交,这块银锭背后莫非还有隐情?”
“姑娘一语中的。官银在民间流通意味着什么?我手里多了一块官银,哪里就少了一块;我手里只有一块,别人手里呢?这批银子应该到的地方还余多少?”仇大看向王凌筠,句句发自肺腑,“这座山上一共四个活人,我不知道要跟谁说,愁了许久。仇二看着五大三粗,心思却细腻缜密,他昨日下山寻你,邀你前来想想应对之策。”
鹿角、鹿骨、梅花山、世代守着山林的人,不远处还建有一座古庙。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与世隔绝的清净圣地。向来不问世事的人关心起了民生,这里神秘的面纱之下掩盖着什么?
王凌筠没有直接问银锭的来历,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母亲在我幼时听方士之言,将我送到梅花山上住了一段时日养病。当时我不懂梅花鹿的侍养之道,后来读了些书,有一事始终不解:雄鹿的角长大之后坚硬无比,伤人又伤树,为什么你们宁愿花钱诊治被误伤的人,费力重栽被顶坏的树,也不肯修剪可再生的鹿茸呢?”
仇大仇二皆是沉默不语。王凌筠换了个问题:“我父亲说他少年时梅花山上也是由四个人守着,均是仇氏一族。现在隔壁住的冯晴阿婆和夏雨阿姐应不是你们亲属,她们定居于此是机缘巧合吗?百年之后若你们故去,这座梅花山是不是依然要由四人守着?”
郑莘明惊讶愣住,王凌筠在桌子底下把她给自己的桃树枝摁到她手里,又把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上以示安抚,继续说:“梅花山这路山脉连到皖南一带,在风水里被视作‘龙脉’;你信奉八卦周易,必然重视阴阳调和,梅花属阴阳交泰暂且不论,梅花鹿至阳,这座山上,不,这座山里还埋藏着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只是你们守墓人不光守这一座山,还要管一整条山脉的完好无缺吗?”
他的猜想和事实分毫不差,仇二面上浮现秘密被戳穿的窘迫,仇大却拍案惊叹:“太聪明了,看来仇二找你还真找对了!那你分析一下,这块银锭从哪里来,又本该流向哪里?”
仇大眼睛里流露出孩子气的狡黠,王凌筠刚刚把前后盘算好,心里有数:“你刻意隐去了银锭的来历,笃定和今夏水患相关,结论并不来自于占卜。按你的使命来说…金陵今年没有收到朝廷拨款,应该和金陵无关;上游是皖南,皖南虽不是长江流域的源头,却形成了这条完整的龙脉,在你视线范围之内。皖南年年六月暴雨,尤其去年遭受洪水侵袭,倒的确引起了京城的重视,有过要修缮河道的传闻。若我没想错,这官银本该流向皖南。至于它从哪里来,你不说我可猜不出了。”
仇大听得津津有味,拍手称赞:“太睿智了,不愧是在梅花山上住过的人,我们这块地方确实养人啊!”
仇二适时补充道:“据闻,皖南河道去年损伤严重,地方官许三清向中央层层上报,要拨款筑坝。京城那头确实受理了,结果银两从国库里取出来,经手的每个人都扒掉一点,落实到皖南堤坝的还能剩多少?你问这块银锭从哪里来,它是从这条贪腐路上的每个口袋里来的。”
仇二的络腮胡因气愤而抖动,仇大拍了拍他的肩膀,敛容正色道:“我们守墓人要守护的是沉睡在这座梅花山里的人,是这条龙脉不受破坏,也是这一方水土太平。我们在此耗尽一生,绝对不能在察觉危机的时候坐以待毙。”
“你们的情报网可知这些银两到皖南,最后能用的还余多少?”
“应不到三成。”仇二叹息。
王凌筠听到这少得可怜的数字倒吸一口凉气,也一筹莫展:“这倒是棘手。官官相护,贪腐案自古难查。我无官职、无证据、无处可查,我父亲远在京城就是有心插手也师出无名。再者汛期不等人,如今三月,再往上递折子等二次拨款也要来不及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诡异,隐约能听见远处的鹿鸣。
郑莘明道:“我虽然不懂经纶济世的策略,但现在的情况是皖南缺钱对吧。若能想办法提供这笔资金,交由清廉正直的官员合理使用,或许皖南的水患险情就能迎刃而解。”
王凌筠点头认同:“你说得不错。方才仇二哥说的许三清许大人是我父亲挚友,他在皖南主管此事且确实两袖清风。难题就在没钱可用,中央拨款被贪腐,地方财政不厚实,钱还能从哪里来?”
郑莘明道:“官家的钱等不下来,那民间募集呢?缺口有多大?皖南政策宽松,赋税不高,我们子虚镇的商队若往西边去,都喜欢从皖南走。倘若皖南有难,愿意捐资的远远不止本地居民。只是同样的,民间募集经手的人多了,也容易造成贪腐,这方面许大人得要费心把关了。”
子虚镇的营商环境远近闻名,藏富于民更是有目共睹,这个地方确实离皖南不远,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微妙而容易忽视的联系。王凌筠道:“如此甚妙。我今日便修书给许大人。”
“许大人未必想不到这层,我们贸然修书会不会显得唐突?你等两天可好?许大人若是一时心急没想到民间捐资的法子,等金陵听到风声了你再提醒他;他若是想到了,你关注此事才显得合理。否则,要怎么解释你对官银外流的未卜先知?总不好把仇大哥、仇二哥供出来吧。”郑莘明娓娓道来,“再者,我父亲和堂兄出门经商也走皖南这条路,我也愿意捐资,能不能劳烦你等我去钱庄取了现钱一同寄过去。”
仇大仇二激情赞扬:“如此甚好!”
郑莘明和王凌筠相视而笑,“今夏水患”一事就算敲定了。所谓的“巴蜀之行”是仇大向神明问来的,对王凌筠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四件事情,还剩下梅花鹿生病和冯晴阿婆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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