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雀啾鸣,雨过天晴。
窗帘缝倾泻而出的一缕阳光,足以驱散昨日的乌云。
闻禧睁开惺忪的睡眼,听着马路上扫帚拂过路面的熟悉噪音,略有些出神。
世界恢复往日平静。
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
一夜的折腾,身体的水分蒸发些许,整个人变得轻盈。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她身上并没有半点退烧后汗水黏腻的不适。
只在床上舒展四肢的时候,不经意间察觉到有一丝丝不寻常的阻力,警觉性霎那间提起。
猛地翻身的一瞬间,熟悉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闻禧举在半空中的手僵住,残存的睡意也在顷刻间消散。
她嘴巴动了动,称呼差些脱口而出,可瞧着闻芝美阖上的眼,以及她眼皮底下一览无余的乌青时,闻禧又立刻闭嘴。
眨巴着眼求证似地扫了下四周,似是在努力回忆起昨晚的事。
就在她愣神之际,闻芝美已经有缓慢转醒的迹象。
她耷拉着眼皮,困倦地半睁眼。
闻禧轻轻地喊她一声,“妈…”
闻芝美似有若无地瞥她一眼,像是累极了,并未回应,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闻禧肩膀垮下来,她支着身子在床上木了几秒,一时间,所有猜测悉数从脑海中蹦出来。
睡意全无。
带着迟疑,她从床上轻手轻脚地爬起,进洗浴间自顾自地刷牙洗脸。
她看着镜子里因生病而气色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的脸,随即头低下去,双手捧着水,不温柔地往脸上扑。
衣服的领子被沾上湿意,闻禧想着换身衣服,顺便洗个澡。
可想到才退烧,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念一想,将就擦一遍身子得了。
随即便在浴室扫了一圈,却没见着盆的踪影。
她站在原地怔了半秒,似是想到什么,径直往房间的方向走。
动作很轻地压了下门把手。
门开后,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水盆,它被搁置在床一旁的梳妆椅上,边上挂着一条浅色毛巾。
闻禧原地愣住,盯着那盆水,迟迟没有动静。
直至,闻芝美熬着大夜,如小时候无数次一样,一遍遍给她做着物理降温,以及擦拭身子的朦胧记忆,一点点地填满闻禧混沌的脑袋。
她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酸涩在心口缓慢化开来,目光在那水盆处眼也不眨一下,生怕眼泪往下掉。
全然未注意床上闻芝美的眼神。
空气静滞。
闻芝美瞧着闻禧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泛红的眼眶。
暗自叹息一声后,她支起上半身,轻声唤道,“闻禧……”
闻禧抬眼,拼命地眨巴着眼,把眼泪直往回逼,唇边勉强扯了个弧度,“妈……”
兴许是生病的缘故,语调中透着几分气息不足。
意识到闻芝美此刻出现在这里,兴许是已知晓昨天的事,她的心情随即又变得有些复杂。
唇边的笑意又忽地敛了几分。
闻禧早有预料,她如此高调地去林家“发疯”。
无论是闻芝美,还是爷爷奶奶,他们知晓这事儿,是迟早的。
闻禧倒不是在怕什么,也没觉得自己做得有半点不妥,她一点也不后悔昨天的“壮举”。
只不过,一想到因为这事儿,闻芝美带着二老,连夜驱车,回到清荷。
内疚像是顺着藤,爬至全身,闻禧不由得垂下眼睫。
“过来……”,闻芝美朝她招手,脸上带着几分清浅且疲惫的笑意。
像是熬了一宿,强撑起的精神。
闻禧有些不忍,她快步过去,在床边坐下,“妈,你再睡会儿吧,今天我替你去店里。”
闻芝美却摇摇头,她牵过闻禧的手,安慰道,“不需要的,最近我招了店长,店里不再像以前,需要我事事亲力亲为,所以我晚一点儿去也没关系。”
话落,闻禧垂睫,目光落在闻芝美和田玉手镯上,了然地点了下头。
那枚手镯是闻禧大学攒钱给闻芝美买的。
“好点了吗?”,闻芝美的掌心再度覆上她的额头,察觉到手心的体温已恢复至正常,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空间沉寂,仿佛能听到,空调呼呼往外吹的冷气的声响。
她将闻禧掉落在脸颊的碎发撩至耳后,看着自己独自抚养成人的女儿,如今出落得这样漂亮,闻芝美紧抿着唇角,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这可是她最珍贵的宝贝,回想这么些年,她想如果谁敢动她女儿半分,她一定会和他们拼命。
这么想着,闻芝美抿了下唇,眼眶忽地泛红了。
闻禧心间一紧,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往前凑近了些,语气紧张,“妈妈。”
可闻芝美却什么也没说,她弯了下唇,调整了下心情,生怕闻禧多心,揉揉闻禧的脑袋,宠溺道,“乖~”
随即掀开薄被从床上起来。
闻禧对此有些意外。
她瞪大双眼,有些不解。
可闻芝美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已经行至房间的门口。
闻禧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下一急不由得叫住她,声音也拔高了一些,“妈妈!”
“嗯?”,闻芝美忽地侧转过身来,一脸温柔地看她,神情也早已恢复如常。
好像半分钟前,刚刚红了眼的人并不是她。
可她忽然红了眼眶的模样,却在闻禧的脑海里深深烙了印。
闻禧动了动唇,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和闻芝美之间,是最亲近的母女,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可一旦涉及和那个男人有关的的任何人和事,话语分明呼之欲出,喉间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一点声响。
身边所有人,好似都习惯为照顾她的情绪,不再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任何过去的事。
闻芝美是,爷爷奶奶是,赵云笙也是。
闻芝美见她许久不说话,只以为她是不舒服,“闻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闻禧晃了下头,晃着晃着,眼泪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砸了下来。
闻芝美心里一紧。
三两步走过来,擦掉她的眼泪,轻声问她,“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哭了?”
闻禧躲进她的怀里,哭得越发厉害,肩膀一抽一抽的,“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好像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赵云笙,对不起闻芝美。
让她和爷爷奶奶这样担心自己,她真的好对不起。
闻芝美心疼,眼泪也跟着一块儿掉,“闻禧,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的女儿也不需要对得起谁。”
闻禧哭了一会儿后,情绪平复了些,她吸了吸鼻子,“妈,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赵云笙告诉她的吗?
还是林志海?
可林夕分明给她保证过的啊。
想到这些,闻禧唇线渐渐拉直,脑子里有点乱。
有一种她做了无用功的无力感。
闻芝美的表情微敛。
她看着闻禧眉眼间的纠结,心里有几分疼惜。
作为母亲,闻芝美无疑是最了解闻禧的人。
闻禧的脾性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事实上可能比她还要执拗几分。
她向来有主见,执行力也强。
这是优点,可从母亲的角度出发,却只剩下担心。
无论何时,作为母亲,她永远希望,在所有困境面前,她的闻禧永远可以被她护在身后。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也渐渐意识到,她的女儿长大了,她的闻禧也希望做那个冲在妈妈面前的人。
欣慰却也酸涩。
闻芝美抬手擦掉她脸颊的泪痕,嗓音有些颤,“闻禧,你希望…妈妈知道吗?”
话落,闻禧怔住。
这话的内容,她只觉得过分熟悉。
就和当初,闻芝美无意间透露,希望闻禧永远不要记得那些事。
现在这样的希冀,好像让她们的身份对调。
但很快,闻禧便从这简短的话语中,解读到另外一层信息。
所以……
她是知道的。
有且不仅包括她去林家做的事。
时间再往前,假装失忆,假装不记得林志明是一位什么样的父亲,假装那场车祸不记得,假装15岁以前的任何人和事不记得。
还有,赵云笙……
而现在闻芝美这么问,无疑是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和尊重,让闻禧自己决定,要不要跟她和盘托出。
仿佛,如果闻禧的回答是“不希望”,闻芝美便给足了她尊重,配合她继续装作不知道。
闻芝美向来是这样的母亲。
从不强迫她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好像从车祸之后,闻芝美对她的要求只剩下健康平安。
想到这儿,闻禧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下,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再次泣不成声,“妈妈,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
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也是这个世界上互相最重要的人。
她们是可以交换秘密的人。
闻芝美让她坐在床边,哽咽地把闻禧抱更紧,“闻禧,不要说对不起!是妈妈太自以为是了,这些年,我以为只要不提,就是为你好,可妈妈没想到,你一个人把这些事压在心里有多辛苦,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一想到,让她的女儿独自守着那些肮脏的秘密,一想到需要她的宝贝女儿,去做那些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去见她不喜欢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人,闻芝美只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
闻禧摇着头,她并不希望闻芝美觉得亏欠。
她在闻禧的心里,是最好最好的妈妈。
“妈妈,你早就知道我恢复记忆了对不对?”
闻芝美迟疑半秒后,点头,“闻禧,或许只有你自己觉得你隐藏的很好。”
这么多年来,闻禧一次也没提过要去祭拜林志明。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闻禧早已记起来,林志明曾做过的那些带给闻禧极具冲击力的事情。
等两个人情绪都平复了些,闻芝美征求着问她,“闻禧,那你现在……愿意说吗?”
其实在这以前,类似这样的问题闻芝美虽没有明着问过,可也旁敲侧击过数回,但闻禧皆是敷衍过去。
怔了片刻,闻禧鼻尖红红的,点了下头。
她愿意说,当然是最好的。
当初的很多事都存在着疑点,但似乎除了闻禧,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答案。
闻芝美直截了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之后又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你记起来的事儿?”
这些答案于闻芝美而言,很重要。
她想从闻禧的回答中,了解当年的事对闻禧是否还存在潜在的风险。
毕竟事情发生时,闻禧当时的反应让闻芝美担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作为母亲,她并不希望这件事会像阴影一样,一直影响着她女儿的人生。
听到这话,闻禧有些怔,她垂下脑袋,迟疑片刻,“高一的时候就记起来了,至于为什么一直不承认,因为……”,她语气顿了下,抬眼,和闻芝美对视,“你说过,不想要我记得。”
听到这话,闻芝美原地木了三秒,眼神里有几分茫然,似是在努力回忆起闻禧说这话的出处。
见她不明所以,闻禧又继续念起过往。
……
遭遇那场车祸后,闻禧昏迷将近十天,再度苏醒,她看着病房里的许多人,皆是一脸疑惑,无论医生问她什么,她的反应都是摇头。
后来得到的诊断结果是,闻禧出现应激性脑损伤失忆。
或许是因为失忆,又或者是车祸带来的影响,闻禧没说过一句话,失忆且伴随着失语症。
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闻芝美尝试过很多办法,可终究无济于事。
暑假结束后,便面临着高中入学,闻禧仍旧不愿意开口。
闻芝美不放心她以这样的状态去学校,可后来医生却让她尝试,原话是或许群体生活会带来突破。
而且那会儿她的身体机能恢复得还不错,加之还有赵云笙……那个在闻芝美面前,拍着胸脯保证会保护好闻禧的少年……
之后闻芝美还是决定听从医生建议,让闻禧准时去学校报道。
而闻禧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江州一中高中部的一名高一新生。
入学后的两个月,闻禧虽还是不愿意开口,可却有了更为积极的一面。
即便不开口,她带着浅浅的笑在一旁,听其他同学的聊天。
而真正恢复记忆,是在入学两个月后的国庆节。
节假日,店里的生意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客流量也大。
可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闻芝美的店迎来至暗时刻。
也是讨债的人冲进店里的时候,闻芝美才知晓她的丈夫,生前未经她同意,私自借贷欠下十几万,贴补他的家庭。
讨债的人要债不成,便打砸一通,而后他们经历了报警,去往警局做笔录等一系列的事情。
闻芝美疲惫地回到店里,她看着满地狼藉,那样要强的女人,竟会在只有16岁的赵云笙这样的小辈面前失态流泪。
——“现在想来,闻禧失忆也不全是坏事,那些肮脏事儿,她不记得倒好。”
——“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我真希望她一辈子不要记起来。”
——“起码我这心里还能有些安慰。”
听着闻禧回忆起往事,闻芝美终于有些印象,可还是茫然。
她分明记得,闻禧当时并不在那儿。
为何会记得这样清楚。
当时闻芝美和赵云笙从店里回家,家门口醒目的红油漆,像是一道闪电撞进两人的视线时,那个16岁的少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楼。
闻芝美腿有些发软,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飞奔上去,可四肢却一点也不听使唤,像是被人抽了筋,使不上一点劲儿。
那时候的闻禧分明怕得要命,却仍旧排斥赵云笙靠近。
赵云笙站在她一步之外,语气着急,“闻禧,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好不好?”
闻禧抱膝坐在沙发上,哭成泪人,只一个劲摇头。
哭声呜咽。
直至在看到闻芝美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她朝着闻芝美伸开双臂。
哭声伴随着一句“妈妈”,如利剑般刺穿两人的耳膜。
终于在时隔数月之后,迎来了闻禧的第一次开口。
来不及开心。
闻芝美毫不犹豫冲过去,跪在地上将她抱进怀中。
她怕死了,她内疚死了。
她的女儿独自在家经历这些,一定很害怕。
她一遍遍地拍着闻禧的背,“闻禧,妈妈在,妈妈在。”
随后又和闻禧拉开一些距离,上下打量,“让妈妈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让妈妈看看。”
闻禧摇头,“我没有受伤,没有的,妈妈。”
母女俩紧紧相拥,哭声在空气中回荡许久。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便从那个家搬走。
而闻禧会记起来以前所有事,恰恰也是在那一天。
醒目的红油漆,震天响的拍门声,皆是催化剂,像极了车祸那天。
等那些混蛋一走,闻禧无助地跑到店里寻闻芝美。
可没想到的是,闻芝美的店里也惨遭不测,也正是在那时,她才会听到闻芝美说的那些话。
闻芝美曾猜测过闻禧早就记起来当初的事,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早。
而闻禧之所以选择继续维持失忆的状态,竟是因为她随口而出的希冀。
要知道,在这以前,闻芝美包括身边所有人,都以为,事实更接近医生所猜测的那样。
——是因为真相太过残忍,闻禧才会选择性丢掉那些让她感到痛苦的记忆,或者做出自欺欺人的应激反应。
得知真相的霎那间,看着闻禧懂事得让人心疼,闻芝美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一想到闻禧为了不让自己担心,独自承担着,那些肮脏且恐惧的记忆带来的伤害。
闻芝美不敢想,闻禧一个人是怎么在做噩梦的晚上熬过来的。
心上仿佛被人剜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
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亏欠道,“对不起,闻禧,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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