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什么？
是流淌过寂静荷田的皎皎月光，是错身而过时嬉笑打闹的顽皮孩童，是点缀着小镇主干道稀稀落落的白色路灯。
以及借着悠悠晚风拂过鼻尖的淡淡薄荷味，那是独属于赵云笙的气息。
回去的路上，像是不忍打破难得的宁静和谐，两人的话都不多。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步一步，循着繁星的轨迹归程。
直至，熟悉的车站入眼，闻禧仰头，马尾从薄肩滑落。
她踩着白色帆布鞋，欢快地往前几步，在公交站点停脚。
“赵云笙，你还记得这个吗？”，闻禧勾唇，望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的男人。
头顶的那束光，恰巧柔和地打在她身上。
赵云笙单手揣进兜里，笑意直达眼底，“嗯，记得。”
他的答案，像是一种鼓励，闻禧莫名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过往。
他们的人生里，有很多共同的站点，而清河站只是其中之一。
那时候，他们双方的父母都很忙，即便是周末也腾不出多余时间来陪伴。
于是，在每个周五的傍晚。
背上重重的书包，迎着落日余晖，挤上满车都是学生的103路公交，车子一路颠簸着，在途径15个站点后，在清荷站下车。
这便成了他们的常态。
无论是回江州还是清荷，他们上车的站点并非是起点站，周五的下午和周日的下午从来都是高峰期，没有座是常有的事。
那时候赵云笙不过只比闻禧大两岁，却自觉的充当起哥哥的角色。
没有座位时，他会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搁在台阶上让闻禧坐。
有座位时，第一个位置永远是闻禧先坐。
那时候的公交，车上总有一股怪味儿，闻禧晕车厉害，赵云笙的裤袋里，总揣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说起这个，闻禧忍不住笑出声。
任谁能想象到，眼前这样清冷俊朗的男人，曾是会做这些事的人呢？
那样的路程于当时小小的闻禧来说好漫长。
可每每想到清荷站有爷爷奶奶在等，那时候赵奶奶也还在世，赵云笙也还在自己身边，闻禧只觉得痛苦是暂时的，那时候的她无疑是幸福的。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摇摇晃晃。
晃着晃着，两人最后一次同乘103路公交，已经是12年前的事了。
幽暗的光线，闻禧依稀瞧见男人眉眼间的温柔。
他的手腕上，原来的名贵手表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两人在开福寺祈福时，慧竹师父赠予的红绳，闻禧手上也有一根。
赵云笙微微低着眼，静静地听她说，偶尔叮嘱她注意脚下。
这条路，如果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未尝不可。
往后，他们还会有许多个新起点，也会有许多个途经点，但终点或许他们可以一起到达。
赵云笙看着她渐渐失神。
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他好像不需要再有这样的担心。
两人又自顾自往前走了一段。
穿过那座桥，途经那棵大榕树。
身边的人也渐渐没了声音。
在离家不远时，走在前头的闻禧，察觉身后的脚步，忽然没了声响。
她脚步一旋，和停在路灯下的男人对视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空间仿佛静滞。
白色路灯下，男人的身体好像披上一层薄薄的银纱。
眼底的笑意像星星洒在河面上，闪烁点点水光。
那双眼仿佛会表达，比唇边的话语掉落得更早，情绪全然从眼底流出。
闻禧怔愣在原地。
——赵云笙似乎很开心！
这是闻禧从他眼中感知到的讯息。
“闻禧。”，他轻声唤她的名，仿佛在耳边呢喃。
“嗯。”，他的情绪好像融入周围的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向外发酵扩散，连带着闻禧也被这样的情绪感染，她的唇角不由分地扬起一个弧度。
“我…”
周遭漆黑，光束汇聚在他身上，缱绻的眉眼，宛如轻若无物的羽毛抚过心尖。
闻禧瞧见他薄唇轻启，声音的尾调微微上扬，便听到了那一句。
“我很开心！”
话落，闻禧的身体轻轻发颤。
心脏疯狂跳动的频率，隐藏在寂静夜色的虫鸣里。
他说——他很开心。
很开心……
这话不停地在耳畔播放，闻禧的心情久久没有平复。
她捏着奶茶的瓶身，手心湿一片，不知是汗还是瓶身的凝珠。
顺着他这话，眼底一阵阵的热意，渐渐扩散开来。
顷刻间，闻禧仿佛透过那张带着成熟男人的脸，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他阳光，他俊朗，他温柔。
一个无论她做过什么，从来都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少年。
看着这样的赵云笙，无尽的愧意，再次占据闻禧的整个身体。
往后，她再也…
再也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再也不会。
不会。
吸了吸鼻子，闻禧努力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来，笑容明媚亮眼，她扬了扬手中的奶茶，“明天，我请你喝咖啡吧。”
默了默。
良久，赵云笙唇边的弧度加深，“好。”
-
之后的几天里，一切风平浪静。
林家那边没再有半点消息，仿佛那天所有的事全数是在梦里经历。
闻禧也没有刻意去打听，只是心里免不了会有顾虑。
这两天的天气，每天都是天朗气清，节日的氛围也在这好天气里，逐渐紧张浓郁起来。
她和赵云笙的关系，自那晚以后，似乎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从前。
而就在赵云笙为此感到欣喜时，事态的发展却越发偏离轨道，也逐渐背离了他的初衷。
这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结果。
*
荷花节的前一天。
闻禧在球场找到赵云笙的时候，他跟着大伙正在大太阳底下一块布置会场。
荷花节开幕式的主会场被设置在这里。
赵云笙这人平日里气质矜贵，加上也不怎么爱说话，总给人一种疏离感，不咋好相处的感觉。
但这些日子，他没有大老板的架子，完全入乡随俗地参与进家乡的活动里来，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加之样貌身家都无可挑剔。
凭着这些，他现在在清荷的名头比谁都大。
闻禧小跑着出现在他眼前时赵云笙眸光动了动，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怎么来了？”
“我想帮你。”，说着，闻禧的手已经搭上箱子。
可赵云笙眉头却不由得轻轻皱了下，“闻禧，你站那儿去。”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闻禧身后不远处的那棵树。
今天的温度比前两日更是高的可怕。
闻禧扭头看了眼，刚想说什么，再回过头，赵云笙已经独自搬着很大一箱东西走了。
也是在这时，他那被汗湿一整面的背，被闻禧注意到。
一时间，闻禧的心口有点堵。
等赵云笙再过来是，闻禧迎了上去，“赵云笙，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这个点很容易中暑，闻禧，你可以在那棵树下待着，但最好回家吹吹空调，玩玩手机，睡个午觉。”
现在是正午天气，最是温度最高的时候，即便他身上黏糊糊的，燥热不堪，可和闻禧说话的语气却还是温温和和的。
“那你呢？你就不怕中暑吗？”
“我心里有数。”，赵云笙总惦念着她的身体，好耐心道，“你病刚好，不适合在这样的高温下待着，回去吧。”
“我病早好了。”，闻禧小声嘟囔。
赵云笙似是没听到这句，远处有人唤他的名，他只好匆匆地，又和她交代一句，“回去吧，闻禧。”
话音还未落，人就已经跑远。
闻禧有些束手无策，可也没走，她独自站在原地好半晌。
但凡赵云笙从身边经过，便立马提供关切的问候。
“赵云笙，你要喝水吗？我给你拿水。”
“赵云笙，我给你拿了西瓜。”
“赵云笙，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赵云笙……”
“……”
这样的状态，并不是第一次，而是自那晚以后的常态。
所以在场的人虽也会打趣几句，但也见怪不怪了。
倒是闻禧却有些反常的，没有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依旧我行我素，非常不像她的作风。
而赵云笙那样聪明的人，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多次劝她回家无果，和同伴说了句什么后，赵云笙再一次跑向那个站在树荫底下的女孩。
闻禧笑着看他靠近，体贴地给他递了湿巾和水。
和她道了谢，用湿巾擦掉身上的汗水，赵云笙半晌没说话。
只是低着眼默默凝视她。
在此之前，赵云笙一直不愿意多想。
毕竟她愿意和自己亲近，这是他最乐见其成的事，对此，他本该是开心的，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只有他知道，这不对。
这两天她的状态也好，行为也好，无不说明一件事——她是反常的。
得到这样的结论，赵云笙心里蓦然揪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扎着他，疼痛感从边缘一直往最深处蔓延。
那双好看的，大且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他一直最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看来，当年她父亲的那件事，对她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
得到这样的结论，赵云笙的心口像堵了一块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
闻禧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弱弱地问，“怎么了？”
“闻禧。”，赵云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话……该我问你。是你，怎么了？”
听到他这话，闻禧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做这些，是让你感到有负担了吗？”
赵云笙弯下身子，微仰头看她，怕她多想，语气尽量比平时还要温和上许多，仿佛在哄一个小朋友，“闻禧，我没觉得你在打扰我，你也从来不是负担。我担心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我好像……成为了你的负担。”
听到这话，闻禧怔住。
场面静滞。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她嘴唇动了动，低下眼。
默了须臾，她轻轻地说，“我先回去了。”
狼狈地往家的方向去。
赵云笙缓缓直起身，望向她离开的背影，眼神渐渐失了焦。
脑海里尽数被那双眼占据，他的喉结滑动了下。
看样子，得认真的将他的态度摆在明面上，让她清楚明白才行。
-
闻禧回到家，瞥了一眼餐桌上她做了一早上的“失败品”后，很快回过神来。
她走进厨房，打开手机，正要研究第n个做法时，院子里忽然来了动静。
猛然抬头，瞅见是李城，她招手，“李城，你快来帮我试试这个。”
“什么？”，李城向她靠近。
闻禧从冰箱拿出一个定型好的薄荷膏给他，“你帮我尝尝。”
李城拿着那小东西在手中端详两秒。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毫无征兆地放进了嘴里。
口腔中被一阵强烈的感觉刺激，下一秒，这东西就被他吐到边上的垃圾桶，“什么鬼，你在做牙膏吗？”
“……”，闻禧的表情立马垮下来，“很难吃吗？！”
“岂止是难吃？这能吃？你不说我还以为牙膏呢？凉我一嘴。”，李城嘴角抽了下。
“……”，闻禧肩膀耷拉下来，看着盘子里剩余的薄荷膏，眉头拧成个麻团。
李城不解，“怎么忽然有兴致做这玩意儿？”
闻禧心里藏着事儿，语气平淡，没有情绪，“赵云笙喜欢吃。”
听到这话，李城掀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盯着闻禧。
注意到他的目光，闻禧睨他一眼，“干嘛？”
“你最近……怎么了？”
闻禧皱眉，“什么怎么了？”
李城这时终于注意到餐桌上的残局。
看了看餐桌，又看了看她，“你变得……很奇怪，一点也不像你。”
听到这话，闻禧无言以对，“什么鬼？”
这些天，他时常跟着闻禧一块出入。
因此在面对赵云笙时，她的一举一动，也全数被他一个旁观者看了去。
即便知道赵云笙于她而言或许是不一样的存在，可还是……太诡异了。
他亲眼看着熟识多年的朋友，仿佛一时间完全变了个样。
比她给自己递交辞呈，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他双手抱胸，斜靠在门边，言语中透着几分无力，“闻禧……你不是那样的人。”
闻禧最烦他搞卖关子那一套，本就因为成品频繁以失败告终而烦躁，现在还要听他扯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快放行吗？什么这样那样？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
“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看你好像在……”，他斟酌了下，冒着可能会得罪她的风险，说出口，“在讨好赵云笙。”
讨好……
听到这个词，闻禧心里为之一振，捏着盘子的指尖泛白。
她垂着睫，语气闷闷的，“没有。”
“你以前对男人那副狗样子，老马来了都是傲娇的白天鹅。现在……”，见她脸色不大好，李城没继续说，而是打探地问，“赵云笙让你做的？”
闻禧低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语气倒是柔和一些，“我自己想做。”
“虽然他对你也挺好的，把你当亲妹妹疼那样疼。”，李城继续道，“但你也不能为一个男人降低自己的底线对不对？”
听到“亲妹妹”三个字，闻禧又莫名烦躁，“什么亲妹妹？你什么时候听到我喊他哥哥啦？我们算哪门子兄妹？”
“你那么激动干嘛？”，见她发怒，李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那不是站在男人的角度给你建议吗？”
“我跟赵云笙的事，我犯得着跟你说吗？算了，我不想跟你聊。”
闻禧完全没有了再做薄荷膏的心情。
桌上所有的失败品，一股脑地，全被扔进了垃圾桶。
“不聊这个，聊什么？”，李城沉静道，“那就聊聊你递辞呈的事？”
这几天她一直在逃避。
可距离回北京的日期已经不远，李城认为自己有必要和她认认真真地沟通一次。
即便她会因此而生气。
“闻禧，为什么要递交辞呈？因为义仔的事？”
“如果是这样，我跟你说过的，一切都可以商量着来，何至于需要走到离职的地步？你说要休假，我也给你批假了，不是吗？我以为休息两个月，你已经想通了，可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的辞职邮件。”
李城说着，语气渐渐拔高，像是格外地想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是想知道，非常想知道，否则也不可能大老远跑这一趟。
闻禧自顾自地收拾着残局，“不是。”
李城：“什么？”
闻禧：“跟义仔这事儿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赵云笙吗？”
文笙集团的总部就在北京，赵云笙回京是必然的事，她有什么理由为了他留在清荷，这显然不合理。
“和他……也没关系。”，
她知道这件事早晚是要跟李城掰扯明白的，毕竟他千里迢迢地来，闻禧也不好就这么让他稀里糊涂地回去。
她没有再排斥这个话题。
沉默半晌，语气平和地说，“我想留下来陪我的家人。”
那天从林家那儿到家不久，闻禧便立刻递交了辞呈。
在那以前，她一直以为林志明死了，她们闻家自然而然地就和林家断了亲。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会骚扰她的家人。
在这以前，她不知道，爷爷奶奶还有闻芝美，都独自承受了那家人无赖的行径。
他们会不会对爷爷奶奶造成威胁，她不得而知。
只是深知，“无赖”永远是没有底线的。
上次那么做，有没有用，闻禧也不知情。
只是，闻禧总觉得，不能再让爷爷奶奶独自承担这些。
这才做了辞职的决定。
只是没想到李城会专门为了这事过来。
“闻禧，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李总，李制片。我现在是站在跟你多年朋友的立场，我希望你三思。”
“李城。”，闻禧的语气柔和下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会特地跑这么一趟，在北京，比我优秀的人多如牛毛，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你那么多年的交情，你其实根本就没必要千里迢迢跑这儿来和我说这些，说实话，我还挺感动的。”
难得听她说这么煽情的话，李城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他们俩就从来没搞过煽情那一套。
他清咳一声，“你少来这一套，我现在在跟你说正事儿。”
“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你能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我相信你已经收到消息，《食味》被“中国纪录片学术盛典”提名。”
“你想想一旦提名，获奖，你导演的路子会彻底打开。你就真的甘心开始即结束吗？”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奖项，但你的知名度一旦打开，以后你就能接触到最优秀的团队，拍摄最喜欢的题材。”
“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想拍故宫，我已经打听到了，学术盛典上，届时拍摄《故宫》第一季的总导演也会去，这可是好机会。”
李城瞧见她似乎有所动摇。
只不过还是满脸的愁绪。
闻禧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脑子乱糟糟的，乱成一团。
无论是在工作和家人之间，还是她和赵云笙这段关系之间，她都没找到一个平衡点。
这让她特别的难受。
脑海里又浮现刚刚赵云笙说的那句话——“我怕我成为你的负担。”
她扶额，只觉得头疼不已，“李城，你让我再想想行吗？”
默了默，李城抿了下唇，
他并不想把她逼太紧，毕竟明天是她生日。
作为朋友，他还是希望她能度过一个开心的生日。
他的语气有些妥协，“这几天，你再慎重考虑考虑，所有事别太急，慢慢来，跟家人好好沟通沟通，那封辞呈……我就暂且当你没发过。”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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