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寺的千年银杏才抽出新叶,淡金色的嫩芽在春风中舒卷。苏砚卿一进山门便再闲不住嘴,指着殿脊的鸱吻对弟弟笑道:“墨瑜你看,这形制倒像是前朝遗物,与我们在蜀中见过的截然不同。”
不待弟弟回答,他又转身拦住正要绕去碑林的章寂:“子渊觉得呢?我听闻北地匠作多用螭首,这鸱尾造型着实罕见。”
章寂望着被扯住的袖角,淡淡道:“《营造法式》有载,鸱尾之制始于汉。”
“果然问你是问对了!”苏砚卿眼睛一亮,沿青石径往前走时又频频回首。见章寂始终落后三步,索性退回来与他并肩,“你看这碑亭的布局,前次在韩府见你批注《水经注》,这伽蓝寺的引水渠道,莫非暗合了书中所说的‘曲水回环’之势?”
苏墨瑜忍不住轻咳:“家兄,寺中当静心。”
“正是要静心,才该把学问与实景参详印证。”苏砚卿说着已蹲下身,随手折了根枯枝在地上画起水系图,“子渊你看,若将寺墙比作书页上的朱线……”
章寂垂眸看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图示,忽然抬手指向东南角:“暗渠在此处转向。”枯枝随即在泥地上划出利落的一笔,与苏砚卿杂乱的线条形成鲜明对比。
苏砚卿拊掌大笑时,惊起了檐下栖鸟。章寂望着扑棱棱飞远的鸟群,忽然发现袖口那抹墨痕,不知何时已与寺墙斑驳的青苔染作同色。
三人行至放生池畔,但见古松蟠曲如龙,苏砚卿抚着粗糙的树皮忽然笑道:"这般景致,倒让我想起青城山的鹤鸣观。"他转身倚着石栏,袖口沾了满掌青苔也不在意,"那时每逢春深,我便与墨瑜约上三五同窗,带着酒囊琴囊往山里钻。有一次在丈人峰迷路,竟在云海里撞见个采药的老道,硬说墨瑜有仙骨,要收他做徒弟。"
苏墨瑜耳根微红:"家兄又提旧事。"
"怎么不提?"苏砚卿眼中闪着淘气的光,"那老道留着尺长的白须,夜半坐在松枝上吹笙,惊起满山宿鸟。第二日醒来,我们枕边竟都放着用露水写就的道经。"他忽然望向沉默的章寂,"子渊若是同去,定要笑我们荒唐。"
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章寂手背。他望着涟漪轻声道:"《云笈七签》载,鹤鸣山确有此类异闻。"
"你看!"苏砚卿兴奋地去扯弟弟衣袖,"连子渊都佐证了!"松枝从他发间滑落,带下几缕散开的发丝,"还有回在峨眉金顶,我们等佛光等到半夜……"
章寂听着那些鲜活的趣事,看见经卷里的地名渐渐变成会发光的实物。当苏砚卿学起猴群抢夺他们食盒的模样时,他忽然发现伽蓝寺的暮鼓声不知何时变得柔软,像浸透了蜀地的烟雨。
苏墨瑜悄悄注意到,章寂驻足听兄长说话时,清冷的眉目间竟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向往。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经幢的青石基座上,顺着"西川"二字的刻痕缓缓描摹,那专注的神情,竟比读圣贤书时还要柔和三分。
苏砚卿正说到酣处,浑未察觉,仍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那金顶的云海倏忽聚散,我们裹着棉被还冻得打颤,谁知墨瑜竟从行囊里摸出个小铜炉,就地煮起雪水烹茶!"
章寂闻言,描摹的指尖微微一顿。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在族学中度过的循规蹈矩的春秋。每场宴席都是较量,每卷书册都是阶梯。从未有人告诉他,学问还可以就着云海与松风下咽。
"后来呢?"章寂脱口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苏砚卿眼睛一亮,像是终于等到钟磬回响的知音:"后来?我们对着初升的日头举茶共饮,墨瑜还即兴作了首《云海煎茶歌》。"
"家兄!"苏墨瑜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耳根通红地瞥了眼章寂,"那些俚俗之作,怎好在章世叔面前献丑。"
章寂却已收回描摹刻痕的手,袖中的指尖轻轻捻动,仿佛还能触到那虚拟的带着蜀地潮气的笔画:"无妨。"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听着,很有趣。"
暮色渐浓,伽蓝寺的晚钟再次响起。这一次,章寂觉得那钟声不再敲打在他的心口,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为他带来了某种从未见识过的广阔世界的回音。
那日回到客栈,正撞见章凌在院中喂马。苏砚卿大笑着上前勾住他脖颈:"好你个章元度,竟敢爽约!今日定要罚你三坛玉冻春!"
章凌连连告饶,当即吩咐小厮去订望江楼的雅座,转身又去敲章寂的房门:"叔父同去?今日原是我的不是……"
"不必。"章寂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伴着书页轻响,"我乏了,你们自便。"
门内烛火将修长身影投在窗纸上,稳得像伽蓝寺里的石经幢。章凌讪讪回头,却见苏砚卿已蹦跳着踩上客栈的石阶,哼着蜀地小调。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从未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此后月余,玉京文坛最耀眼的新星当属苏氏兄弟与章凌。他们出入韩府赏鉴书画,在曲江池畔举办诗会,连宫中的贤妃都遣人来求苏砚卿新作的《玉京赋》。每当他们的车驾驶过御街,总引得士子们翘首张望。
而章寂仍住在云来客栈那间僻静上房。案头《刑统疏议》的批注愈密,砚台却总是干得很快。偶尔在清晨,他会独自走去伽蓝寺,立在放生池边看那棵银杏。新叶已渐渐舒展成小扇,在风里沙沙响着,像某人衣袖拂过书页的声音。
某日他注意到池边青石上刻了半阙词,笔迹飞扬跋扈:"松烟浸袂,云纹蚀碑,偶然踏碎空山雨。"落款处画着个摇摇晃晃的酒壶。
章寂在石边站了半晌,终是取出随身匕首,在石隙里轻轻一划。待他转身离去,那刀痕正巧补全了"砚"字最后那点墨珠。
这日午後,章寂正临窗校对《礼部韵略》,忽听熟悉的脚步声沿着木梯轻快地拾级而上,却在侄儿房门前扑了个空。
"元度又不在?"苏砚卿的声音带着三分懊恼,七分了然,随即脚步声便转向了他的房门。
门未关,苏砚卿径自探进半个身子,发梢还沾着外面飘飞的柳絮:"子渊,可见着元度了?说好今日要去崔驸马府上观摩《寒食帖》真迹的。"
章寂搁下笔,摇了摇头。他目光扫过苏砚卿因疾走而微红的面颊,以及衣襟上不慎沾染的一点嫣红,似是某种名贵的朱砂印泥。
苏砚卿也不见外,信步走进来,目光掠过他案头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卷,笑道:"你这里倒比元度那儿清静得多。" 说着,他注意到章寂正在校对的韵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礼部韵略》?"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了翻,"我最头疼这个。那些迁腐老夫子定的规矩,平白束缚了多少好句。"
章寂见他指尖正按在一处关于"十灰"韵的争议注释上,便淡淡道:"格律乃声韵之骨。"
"骨太多,就成骷髅了。"苏砚卿挑眉反驳,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页揉得有些发皱的纸,"正好,我昨日偶得一句'春深锁寒苔',按韵当属'十灰',可总觉得气韵不畅。子渊精研此道,帮我瞧瞧?"
章寂微微一怔。他见过苏砚卿在诗会上挥毫泼墨,在御前应对如流,却从未见过他向任何人请教诗艺。此刻这人捏着皱纸,眼中闪着纯粹求教的光,竟比任何意气风发的模样都更真实。
他接过那页纸,目光在那句诗上停留片刻,蘸墨在旁批了"可入九佳",随即又添了数行小字,论及灰、佳二韵在喉舌间的微妙差异。
苏砚卿凑过来看,几乎将头抵到他肩上。松墨混着梨酒的香气淡淡萦绕,章寂执笔的指节不由微微收紧。
"原来如此!"苏砚卿抚掌赞叹,拿起批注过的纸张,如获至宝,"改日我定要用这'九佳'韵,写一首伽蓝寺的春景与你!"
他风风火火地告辞,声称要去别处逮章凌。人已离去,那页写满批注的纸却还留在案头。
章寂凝视着纸上龙飞凤舞的"春深锁寒苔",半晌,取过一张素笺,将那句诗与自己的批注一并工整誊录下来,收入了随身书匣的最里层。
窗外,柳絮依旧纷飞,如一场漫无边际的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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