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雨听见谢骞的脚步声，声音带上了雀跃：“你回来了啊。”
谢骞走进屋子：“嗯啊。”他则面带忧虑。
李时雨见他这般沮丧的表情，以为是药物稀缺、没有买到，一瞬间想来自己命运如此，居然内心还有些痛快，因此也没提，只道：“喝了老丈熬的汤药，此时感觉好多了。”
谢骞把提着的两个纸包放在桌上：“那就好，一会儿我给你处理伤口，你会彻底康复。”
“嗯？”
“药，跑遍全城的药铺，总算都买到了。”
“竟然还能买到，看来天不绝我。”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是人，自然天不绝你。”谢骞把李时雨从被子里扶起来，经过他这买药一天的耽搁，李时雨的伤口状况更加恶化。谢骞看得揪心，赶紧张罗着要给他处理伤口。
老人悄悄退了出去。谢骞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支蜡烛，用火折子点燃，拔出匕首擦干净在火上烧，再给李时雨割去伤口周围的腐肉。李时雨一声不吭，手里紧紧抓着被子，冷汗顺着他俊俏的脸簌簌滑下，滴落在床单上。
为了减缓李时雨的疼痛，谢骞开始与他闲聊，说些城里零零碎碎的事情：“澄州地处江南边缘，被兵乱的尾风扫过，尚且还算平静，城里还有卖糖糕的，我给你买了。听说江南首府完玉城，就是一派和乐的欲界之仙都了。”
“完玉城……” 原来其中一个纸包里装的是糖糕，听到完玉城这个地名，李时雨沉吟。完玉城是个他熟悉的地方，熟悉到往后的日子绝对不会踏进，甚至连它所在的江南都想避而远之。
谢骞还以为李时雨因为伤势而反应慢，就解释道：“是，完玉城，四大山庄里的碎璧山庄，就在江南完玉城。碎璧山庄当年号称江湖第一山庄，时移世易，现在已然没落了。”
“没落却没有消失，也许里面居住着神奇的人。”
谢骞没料到李时雨还会反驳他，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能在纷乱时局里自保的人，大约都有过人之处。现任庄主楚聆月，江湖都说他不如前任庄主楚唯明聪明机敏，可他接手碎璧山庄时，碎璧山庄就早已不是鼎盛时期，而且他面对的时局，比楚唯明那时更加恶劣。更何况，碎璧山庄只以区区十数人，至今还屹立不倒，也足以说明楚聆月胸有才华，御下有方。”
“嗯。”李时雨语气微微上扬。
“听说他手下几个管家也个个武功高明，身怀绝技，里面有个姓罗的，我在药铺里时候，听说他前几天还来澄州了，具体做什么不清楚，好像是在打探什么人的下落。”
李时雨闷哼一声，谢骞连忙转移话题，安抚道：“在城里，我找到了药方上的药材，却没找到麻沸散，所以只能你忍一忍了，唉。”
他居然还叹口气，李时雨觉得奇怪，谢骞以前也会叹气吗，又会因为什么而叹气；这个姓罗的管家又在因为什么叹气，因为他想找一个人但没找到而叹气吗。看来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烦恼，不像自己，没有活着的意思，却还狠不下心去死，只想着有个外力来做推手。
自己又为什么贪生怕死，明明笃定不会对人世间的一切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李时雨鄙夷，鄙夷自己居然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死的感觉比热刀子割肉的疼痛更不能令他想象与接受。
可是，多么可耻啊，他居然会畏惧死亡，难道是当年从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的、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的结局让他至今恐慌，还是说因为他体会到了师父师娘带给他的人世间的温暖，让他不想去死了。
背后，谢骞把刀子放下，打开药包，把磨成粉的药物洒在李时雨肩上，李时雨浑身颤抖，谢骞就从背后抱着他，刚把药粉撒完，准备把细布缠上去。李时雨突然转过身，低头把谢骞那沾满了他自己鲜血的手贴在自己湿透的脸上。
谢骞吓了一跳，赶紧用另只手摁住李时雨的伤口。因为李时雨的脆弱，他内心涌上一股柔软：“别怕。”他耐心地回答，全然忘记一个身经百战的刺客不应该如此懦弱，他此时只记得李时雨是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受伤虚弱的青年。
紧贴着谢骞沾满自己肮脏的血液的手，黏腻的热度传递上自己的脸颊，不清楚究竟是血液的热还是谢骞的热。无论是什么，这都让他混沌，李时雨恍恍惚惚，惊觉自己何尝是一个应该存活在现世的人，明明世界与人都在试探他、伤害他、算计他、再假惺惺地对待他，他理应死在皇朝崩塌之后的废墟下。
那他到底在眷恋什么，为什么还没去死的勇气，李时雨惊惶地抬起头，手抚上谢骞脖颈和下巴的疤痕：“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谢骞摁着他背后的伤口，割掉腐肉后，伤处创口很大，深可见骨，撒了药粉和止血散之后，用了两块细布才勉强止血再包住伤口。面对问题，他毫不意外，只是惊讶于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李时雨，他无暇思考：“躯体的剧烈疼痛，与思绪的迷茫纷乱，像身处云端，又像在阴曹地府。”
“那不就是在人间吗……”李时雨低头，一头撞在他肩膀上。
“不会的，”谢骞轻声道，“有人会还给你一个更好的人间，我们会还给你一个，更好的人间。”
李时雨睡着了，也可能是陷入昏迷，并没有回答。
谢骞小心地把他放倒在床上，令他侧躺，防止压到他背上的伤口。盖被子的时候谢骞趁机打量一下李时雨**的上身，他身上深深浅浅不少伤疤，背后有一块直径大约两寸的纹身，是鸾鸟与宝相花的图案。
“睡吧，只要醒过来，总有一天，一定会好起来的。”谢骞伸手，落在他的眼睛上。
老丈还在门外熬药，见谢骞出来，他热情地给谢骞拉过一个板凳。谢骞扶着腿坐下，接过老丈手里的破蒲扇，亲自给李时雨熬药。
“你们这一路从西南来，吃了不少苦吧。”老丈主动开口。
“还遇到很多强盗，弟弟为了保护我，都受伤了。”
老丈脸上布满苦难带来的沟壑，他似乎连痛苦都缺少力气：“我也是从南方来的，二十年前，当年跟我们一起逃难来的，有些去了北境和西北，所有人都说，那里才是能活下去的地方，听段家和顾家的，才能有好日子过。就是我老了，没法走过去了，就算能走，也要过中原才行，可洛州自从刘利死后，一直在打仗。”
如今战乱连年，西北和北境确实是少有的太平之地。谢骞不得不承认，他厌恶的段诚之和顾嘉文才能非凡，还有一统天下的本领和决心，就连远在江南的百姓，人和心都向他们看齐。可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这个前朝余孽，和他们站在对立面，但自己又有什么错，他们背主忘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而自己不忘本心、不废先帝之命，自己没有错，自己没有错，等故国复兴，百姓的生活还是会变得和从前一样和乐安宁。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他一遍一遍默念着。
老丈又说：“你们也往北境去吧，去那儿才能活命。要是有一天，段家坐了天下，咱们江南说不定也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还有一些节度使忠于盛朝，说不定有一天，旧朝会复立，天下就太平了。”
老丈摇头，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声：“盛朝啊，已经灭亡十几年了，皇帝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十几年啦……”
十几年了，皇帝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个认知的再一次浮现，无疑又让谢骞内心剧烈动摇，似坚冰开裂、巨山崩塌。原来，他所忠诚的皇权早在十几年前就彻底化为泡影，而他所深恨的，还真切存在于他的眼前。
老丈还在念叨着：“要是能去北边就好了啊，就能过好日子了啊……”
他的话像一根一根尖锐的针，深深扎进谢骞本就空荡荡的心里，他不敢相信，他依然强迫自己确信，消失的人能够回来，崩塌的皇朝能重新建起，不然他们无数同门的牺牲，都是笑话吗，他绝不能让这悲伤的结局发生，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他这个前朝余孽该何去何从？人总要找个依靠才能活下去，他应该依靠什么？
谢骞心不在焉，自然也没注意药罐子里的药，罐子“咕嘟咕嘟”烧开泡，苦涩的气味充斥院落。他如梦初醒，把药罐子搬离炉子后，又跑进屋里查看李时雨的状况，李时雨全然一副睡熟的样子，抱着腿紧紧蜷缩在被子里，浑身紧绷如弓。
他因为什么而紧张，谢骞坐在床边，李时雨面朝墙，后背朝外，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姿势睡着，可能是因为自己在门外和他重伤所以懈怠，才毫不设防。他触碰李时雨的额头，出了不少汗，但温度已经降下些许，掀开被子看伤口渗血不多，谢骞就放心地出去打了盆冷水，沾湿巾帕给李时雨把脸上的汗水擦去。
“师父……”李时雨突然捉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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