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到李时雨之前曾说他与师父关系极差，可意识混乱时候还喊着师父的名字，他们到底有什么故事？他师父是谁，知道李时雨离开他后做了哪些事吗？如果知道，又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失望。
他把冰凉的巾帕覆在李时雨额头上：“嗯。”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此时北方的情况也只是相对平静，但与其他地方比起来，那简直是天堂了。
尽管已经是如此明朗的局面，北方的掌权者，段亲王段诚之在王府里，面对着铺满方桌的地图，依然是愁眉莫展。房门开着，门外明亮的日光照耀进来，洒得满室金灿灿。顾嘉文迈着方步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奴仆，一个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茶壶茶碗盘子等物；另外几个拎着食盒，每个食盒都用锦缎包裹着。
“到用午膳的时候了，”顾嘉文指示奴仆把托盘食盒等物品放下出去，然后才道，“边境匈奴滋扰，我已经下令派兵支援。将军董洋本就长年镇守边境，对敌经验老到，再加上支援，你尽可以放心。”
段诚之点头：“知道了。岭南传来奏报，自从任成平和任云舒死后，岭南大乱，底下官员争权，艰难稳定下来的局势又陷入一片混乱。”
“他们的危机，就是我们的转机，”顾嘉文安慰道，“都尉傅彤率领兵马进军关中，连获大胜，只要关中局势稳定，我们就可以继续南下，占领岭南。”
“攘外必先安内，你传信给董洋，一旦获胜，就与匈奴议和。咱们之前也商量过，咱们既然是盛朝所册封的世袭亲王，南下收服各方，名正言顺，先南后北，不可因为匈奴入侵，分散兵力。”
“好，先用膳吧。”
听了顾嘉文的话，管家出门叫了一声，随后，奴仆们鱼贯而进，架桌摆饭，段诚之和顾嘉文相对而坐，两个管家站在一旁给他们布菜。
吃了还没两口，有奴仆躬身进来：“主子，银月卫首领蓝泽回来了，正在外面等主子传唤。”
段诚之正看着碟子里的菜：“让他先去偏房休息片刻。”
顾嘉文微微皱眉：“不用，让他进来吧。”他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打扰，但这次银月卫身系要事，不得耽搁。
见顾嘉文允许，段诚之才点头，奴仆赶紧出去，然后一名侍卫装束的人走进来，在五步远之外的地方双膝跪下：“殿下，顾亲王，属下给两位主子请安。”
“起来吧，”段诚之瞥他一眼，“你们银月卫南下三个月，才收到回来的传书你就来了，还没歇息吧。”
“为主子办事，属下不敢延误分毫，”这侍卫态度极为恭敬，说着他从袖里抽出两封染了血迹的信件双手奉上，“主子，这是银月卫从岭南和江南分别传回来的情报。”
段诚之没说话，只是把筷子放下，管家会意，连忙双手接过银月卫递上的信件，转交给段亲王，见段亲王瞧着侍卫隐藏在衣袖下、那层层包扎的手臂，他又出门叫底下人请太医过来。
“谢主子挂念。”蓝泽感激地磕头。
“赐座。现在时局多变，地方上高手如林，前朝又有死灰复燃的苗头，这也少不了能人保护。你的功夫是当年蓝镶和蓝疏桐亲自教导的，连你都不能全身而退，更何况银月卫其他人，一会儿就让太医给你们每个人都诊治一番。”段诚之命令另一个管家给他搬来凳子。
提到蓝镶和蓝疏桐，蓝泽面容微戚，浅浅的悲伤漫上心头。顾嘉文知晓过去的事，蓝镶和蓝疏桐是之前的银月卫首领，十年前死于盛朝灭亡所引发的战火之中。盛朝末年，宫廷五卫分裂，银月卫和鹰风卫分别归段诚之和顾嘉文所掌控，白雀卫跟着西南王府程家离开京城，但银月卫首领李长生却携太子叛逃。银月卫代首领蓝镶与副首领宁玄霜奉命追赶，一路被始终效忠于盛朝的神武卫与龙剑卫拦截。五卫学习的武功并不全然相同，但更胜在互相了解，因此几方都损失惨重。在得知蓝镶和蓝疏桐先后殉职的消息，当时才十几岁的蓝泽几乎哭晕过去，继而指天盟誓，此仇必报。
后来顾嘉文告诉他，他一定能报仇雪恨，因为有段诚之在。十年之后的现在，蓝泽无比确信顾嘉文的说法，他坚信段诚之是能掌握天下的人，他也心甘情愿拜倒在段诚之的麾下，为了自己的仇恨和段诚之的大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正入神时，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段诚之原本平稳的呼吸忽然一窒。他不敢直视段诚之，只把头低下。
段诚之看到了颇为有趣的内容，把密信递给顾嘉文：“鹰风卫来报，李长生突然离开完玉城碎璧山庄，到江南澄州去了。”
顾嘉文轻笑，饶有兴趣地道：“看来他还是按捺不住，去找对他很重要的人了，不知道留下的那个会不会心生怨恨。李长生真是讨人喜欢，向来都是这样，可惜感情，真的是复杂且容不下他人的事物。”
“哪里像你我，十几年如一日。”段诚之对他们的情感也颇为自傲。
顾嘉文接过段诚之递过来的第二封密信，看罢，他又惊又喜：“清波山庄的探子来报，他们找到了商天子之剑的下落；任成平和任云舒的死因也已经查清楚，与神武卫和龙剑卫有关。”
段诚之沉思：“任家调查商天子之剑的下落已经很久了，神武卫和龙剑卫的消息也已经消失很久，看来他们一直潜伏在暗处，伺机除掉那些窥视商天子之剑的人。你我的周围也还有他们的眼睛，毕竟咱们这些人，是他们眼里的乱臣贼子。这些前朝余孽冥顽不灵，不顾天下大势，只想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真是愚昧。”
他眉宇间有怒气充斥，一只手攥紧了拳头。顾嘉文清楚他怎么想，没有开口劝说，只是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好在段诚之很快恢复淡然：“蓝泽，银月卫这次做得不错，没有辜负本王的恩惠。”
“主子过奖。”蓝泽磕头谢恩，他知道按照惯例，很快会有一百两黄金和两千两白银，送到银月卫每个人手中。
顾嘉文翻开下一张密信：“洛州新上任的节度使，悬赏三十万两白银，寻找商天子之剑的下落。关中大乱，节度使领兵不力，作战节节败退，居然还能拿出三十万两，他真有三十万两吗？蓝泽，如果你找到商天子之剑，你就有三十万两白银啊。”
听了这话，蓝泽一脸慌张，连忙解释：“殿下莫要取笑属下了。且不说只有主子是蓝泽一心效忠的英主，那三十万两白银，有几个节度使能够又舍得拿出来，又有谁能在拿到这三十万两之后全身而退。”
三十万两白银只是诱饵，最后拿到商天子之剑的人，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也只会成为权力之下悲惨的牺牲品。蓝泽久在宫廷和王府，耳濡目染，对这点看得太透彻。
“蓝泽你倒是一直都豁达，”段诚之笑笑，“既然神武卫和龙剑卫想要消灭窥伺商天子剑的人，那你们就放出各位节度使重金悬赏商天子剑的风声，然后寻丝攀线，找到神武卫和龙剑卫的下落。”
蓝泽磕头：“是，主子，属下明白了。”
段诚之和顾嘉文又关切了蓝泽几句，就让他下去休息，太医正好进来，跟着蓝泽一起退下，去蓝泽的住所给他诊治疗伤。此时，午膳还没用完，段诚之继续吃，没吃几口就又放下了。
“你之前从来没有担忧过商天子之剑的下落，此刻略有愁容，是在想何时才能完全统一北方，再率军南下？”顾嘉文让他再吃几口，不然政务劳累，会让段诚之的身体衰弱。
段诚之笑了，他摇摇头：“我现在也不担忧，无论宝剑多么名贵多么锋利，它也只是一把没有力量与灵魂的铁器而已，将来谁能掌控这天下，难道还要凭借它才能拥有权力？我只是想，自从十三岁之后，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作对，如果不是你，怕是我连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都没有，这样煎熬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与我们作对的人完全消灭；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完成我们的理想，天下归一，海晏河清。”
顾嘉文坐到他旁边，握住他的手：“北方即将统一，而南方混乱不堪，我们既能隔岸观火，也能合纵连横、逐个击破。现在前途一片明朗，我们的理想总有一天能实现的，我发誓我绝不变心。”
段诚之回握住他：“得君一诺，铭感五内。”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就着顾嘉文的筷子，段诚之又勉勉强强吃了几口菜和饭，他本来说午后要继续处理政务，被顾嘉文制止：“战报我来看，你去歇息。”
大概只有顾嘉文陪着的时候，段诚之才能毫无防备地放松睡着。段诚之躺下后，管家把床帘拉上隔绝日光，又把卧房纱帘拉好。顾嘉文坐在外间长桌后，桌上摆着一摞摞折子，旁边还有个精致的砖色小炉，炉上的茶水滚滚沸腾。
屋里十分寂静，偶尔有翻页和倒茶喝水的声音，顾嘉文时不时抬眼看向帘子后的段诚之，甚至有一次还起身，掀开帘子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回想起他们少年时候，有一次他不慎坠马骨折，回到王府后，经过太医诊治，他吃药睡下，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段诚之端坐在门帘之外的影子。
他现在明白了，当年段诚之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是怎么样的一阵担忧、心酸，还有浅浅的幸福感。他会尽全力守护他们的幸福和未来，甚至心甘情愿放弃最高的权力，顾嘉文相信只要自己后退一步，就能得到段诚之最忠诚的爱与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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