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后，段诚之睡的时间比他夜晚睡的时间还长，他从床上坐起来，直到顾嘉文拉开床帘，他才惊觉已日落西山。
“都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这一觉有个好梦吗？”顾嘉文调笑他。
听出他里面的安慰，段诚之就又躺回去，同时双手揽住顾嘉文的腰，把他也往床上带。顾嘉文吓一跳，赶紧把手里的茶放在一边，免得热水烫伤段诚之。
“梦到了过去的、很好的事，那个时候，咱们还在各自的故乡，有一次我偷溜出去玩，咱们就相遇在北境的春天里。”
“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顾嘉文伏在段诚之胸口，听着段诚之呼吸时候胸腔里的风从他耳畔刮过。
“我也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却发现随着时间流逝，有些事更加清晰，我无法忘却，或许是无法忘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大抵从幼儿到成人，就是一个逐渐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过程，不过有我在，就算是天塌下来，你也有尽情歇息和尽情回忆往昔的时间，”顾嘉文把他拉起来，“该用晚膳了，我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炙羊肉。吃过晚膳，战报你去看，我去看北境西北今年收上来的税。”
“好好好。”段诚之从床上坐起，顾嘉文把衣服从架子上扯过来，让他自己穿。
饭后，他们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完成政务，今晚难得空闲，顾嘉文屏退众人，泡了香茶，和段诚之坐在小院里，享受他们来之不易的清静时光。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没有这么忙碌，但总因为未知的危险而焦虑担忧。先帝的父亲同德帝防备我们，外族虎视眈眈，我们的父亲，明明手上有虎符，却连调兵作战、请求粮草都被屡屡掣肘。上有昏庸无道之君，下无大臣百姓拥护，已是大厦将倾的盛朝祸起萧墙毫不意外，这个延续了三百年的天下，终于还是溃败。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十年之后的现在，我们的枕边，居然还在他们的窥视之下。”
“但我们总算挣脱出以前那么危险的境地，我们可以尽情展露自己对至高权力的渴望，施展出自己治国安邦、抵御外族的本领，不用担忧怀璧之罪。我们没有任何过错。”顾嘉文把茶杯推到段诚之眼前，这茶杯还是当年盛朝宫廷之物，捏在手里感觉沁凉细腻、如翠似玉，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拿出这么精致的物件。
“其实先帝、不、苏郁是个好人，可他生错了时代，生错了身份。如果他不是末代皇帝，他生在盛世，或者只是个皇亲国戚，那大家都会爱他的，会更加爱他。”
“那你也爱他吗？”顾嘉文貌似随口一问，他猜想段诚之在这个问题上不会诚实。
“我当然爱他。我爱他至高无上的身份，爱他优柔寡断、过于心软的性格，最爱他的无能，爱他在这个时代里的无能为力。”
段诚之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手里捏着茶杯仔细端详，只不过是小小一个茶杯，拿在他们手里，这也能被称作僭越，那等到未来的某一天，他们杀死前朝失踪的皇太子和皇长子，找到商天子之剑和荆虹和氏璧，登基称帝，那些效忠于前朝的余孽会不会哀痛不已、恨不得把自己杀之而后快。想到这里，段诚之微微笑起来，颇有一种沉浸在自己幻想里、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是前朝余孽的滴点卑贱的情感如何能满足他深不见底的私欲，得到百姓的拥护，坐稳那个最高的位置，得到顾嘉文的爱，才是他的夙愿。
苏郁嘛……他已经死去十年了，段诚之认为自己难得回忆起过去，苏郁死了，他只剩下两点骨血在世上，如果这两滴骨血再死去，世界上苏郁存在的痕迹就会彻底消失。自己还活着，自己可以没有亲生骨肉，但苏郁不是，他已经死了……朦胧间，他似乎听到苏郁和他们一起念书时候的声音。
又是什么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是顾嘉文叫他：“你看看这封折子。”
见他手里拿着一封奏折，段诚之直觉接过打开。
他爱他的，顾嘉文盯着低头看奏折的段诚之，他想，他爱他的，最浅也是曾经爱过，只是那点点滴滴的爱被诸多阴差阳错和全然流过的时光层层遮掩。
在这个难得的休憩时光里，他们的话题又一次转到国事上：“头三年你下令清丈土地，去年终于完成。西北、北境、东北、再加上关中已经落入咱们手中的土地，四地加起来耕地有一百七十万顷，过去因为战乱、徭役、各节度使私自征税，百姓们即便守着耕地也无法安居，被迫成为流民。现在北方即将统一，咱们日后理应改变税法，减轻老百姓的负担，给他们一丝喘息。”
顾嘉文点头：“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而且你之前宣布减少丁税、增收地税，已经惹得很多官僚地主不满，再贸然改革，恐怕对你不利。不妨先告诉底下官员，让他们接纳流民、登记户籍、派给土地，开始三年不收任何赋税，同时用下重典，任何官绅地主敢在这个时候私自加税，以重罪论处。”
“前朝也曾税法改革，涉及到地主官绅，真是困难重重，而且此时征战，处处用粮用钱，再贸然税法改革恐怕会适得其反，还是等以后天下太平，再与民众休养生息吧。”
沉重的话题结束，俩人又躺回舒适的躺椅上：“蓝泽这一去三个月，带回来不少消息，除了要他调查的，侧面也能看出不少南方的情况，南方瘟疫饥荒严重，趁着现在天气还温暖，不少人都想着北上或者去西南寻找容身之处。现在银月卫在修整，让鹰风卫去调查南方各节度使情况，同时让他们传信给清波山庄，既然疑似拿着商天子之剑的人在江南出现，就仔细探查，务必确定这个人是谁。如果他愿意献上商天子之剑，就赏赐高官厚禄；如果不愿意，格杀勿论。商天子之剑乃天下重宝，长久流落在外对江山社稷不利，尽快找回来最佳。”
顾嘉文微微摇头，叹口气：“佳兵者，不祥之器也，商天子之剑流落在外，多方争夺，不知还要引起多少杀戮。它如果真的承接上天旨意，就应该选择我们，回到我们手里。”
“总有一天会的，如果它没有承接上天旨意，我们也要事在人为。”段诚之遥望着漫天银河，浓云被秋风刮过，遮住了月亮，于是大地和人们的头上就落下一片阴影，好在阴影绝非永恒，轻风刮来浓云，烈风把浓云吹散。
左手被温暖覆盖，是顾嘉文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段诚之缓缓闭上眼睛，大概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这个人也一直都在吧，就算失败也是如此吗？
守在自己最信任的人身边，自己可以放心睡着，自己的敌人此时又都在做什么。
深夜里，李时雨觉得自己深陷陷阱之中，有什么在牢牢禁锢着自己，他尽力挣脱，却被越缠越紧。
“别动。”身后，禁锢突然开口说话。
李时雨这才发觉谢骞居然躺在自己身后，他浑身紧绷，自己居然忽视危险到这种地步……他深深怨恨起自己的松懈来，可又想，他真的只是太累了，始终被虚无与恐惧、黑暗与失望包围着，他真的只是太累了。
他吃力地抬起身，被谢骞按着手臂按回去。谢骞好不容易歇会儿，被李时雨闹得睡不着，索性起身下床，他先伸手触碰李时雨的额头：“出汗挺多，没那么热了，伤口还疼吗？”
“好多了。”李时雨睁着眼睛，在黑夜里他的眼睛似乎都有幽幽微光闪动。
“喝药吧。”熬出来的药物还在门外的炉子上温着，谢骞出去拿，那个从来不离身的包袱就被他解下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
他真是对这个包袱里的锈剑很看重，李时雨想，可到底有多重要，才能连找个隐秘的地方妥善收藏都不敢，只敢随身携带；或者是他要去某个地方，把这把锈剑交给一个特定的人。那他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看谢骞的行进路线，堪称毫无规律；又想到当初关中节度使刘利的死，谢骞对不忠于前朝之人厌恶至极……
我真是烧糊涂了吧，李时雨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胆子也大了起来，居然敢想那么毫无根据的事，谢骞明显对前朝忠心一片，毕竟如果他真的只是前朝陇西节度使的护卫，只忠于自己的主人，那他大可以支持陇西节度使的儿子称帝，看来陇西节度使对谢骞来说，也只是个打造身份的幌子。
在好奇心驱使下，李时雨强忍着伤口疼痛起身，妄图一窥究竟。
谢骞端着水进来，看到李时雨又起来，无奈地摇头：“快躺回去。”他现在极有耐心，和哄孩子完全相同。
不过李时雨要比孩子乖巧很多，在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之后，谢骞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等他喝完汤药，谢骞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蜜糖。李时雨嘴里发苦，勉强能尝出味道，他觉得这味道有点怪，又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从哪里吃到过。
“还有吗？”他问。
谢骞没想到他居然还主动开口，受宠若惊：“有，有的。”他打开一个小罐子，又从里面倒出一块糖块。
可甚至连这罐子，李时雨也觉得眼熟，他还记得这罐子触感特殊，因为在烧制的时候加了其他材料，师父告诉他这样罐子会更结实……
对，他想起来了，是师父的诸多摆件里有一个这样的罐子，一模一样。他也想起来了，有着奇怪味道的蜜糖也是师父曾经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吃的。
师父一身谜团，这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谢骞和师父拥有相同的东西，这是李时雨早就发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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