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非是在莫道言搬走的第四天收到离婚传票的,因为春节假和离婚案排期的原因,距他提起诉讼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传票是被加了挂号的信邮过来的,传达室的大爷交给她时,顺嘴嘀咕,怎么是法院发来的?
何彦君正在旁边打电话,听到声音朝她看来,眼皮翻了翻,那神情好像在说:“果真如此。”
她款步走向何彦君,贴近对方耳畔道:“令弟曾在半路拦过我,为说服我与其相好,没少炫耀家底,比如姐夫如何的无所不能,把粮油站不菲的物资变成自家东西。”
何彦君脸色骤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这信我原封未动,内容无人知晓,只有你清楚我收过信,往后若听见任何关于我的飞短流长,我一概当作是你失言,到时候……我也难免会‘失言’。”
刚踏出传达室,何彦君尖厉的嗓音便追了出来:“当自个是刘晓庆呢!谁稀得说!”
信里的离婚传票是张淡黄色纸质文件,文件上印着法院的名称和案号,正文部分写有她的基本信息,传唤事由为离婚诉讼,下面有开庭的具体到某日某点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几条注意事项,如需携带的身份证件和单位证明等,词约简明得没有一个废词,字里行间透着冰冷的法律意味,像莫道言铁青着脸亲手写出来的。
她撕了传票,不会让关系终结,还没到时候,不知是否是错觉,家人来过莫家后,莫道言和她的关系融洽了一些,和他提交诉讼书的时候大不相同,她总觉得还有机会。
最近,新立公司的新品进入量产前的测试阶段,莫道言和同事们为确保万无一失,不分日夜地守在机器旁,紧盯着每一组数据,几乎不眠不休。新立有自营的食堂,由晏荌教授的哥哥负责,他曾是化工厂的大厨,经营食堂很有一套,工人们花同样的钱,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好,味道甚至比外面的餐馆还要足,连旁边眼镜厂的工人也时常过来“开荤”。不过食堂毕竟要控制成本,兼顾效益,油水自然比不上私家小灶,莫道言本就挑食,两个月下来,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这个月她上大夜,每天下班后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后亲自下厨,做好两荤两素一汤,蒸好米饭,装进墨绿色的保温桶,去给莫道言送饭。她通常七点半到达他们公司,如果莫道言还没吃晚饭,会带她去实验室后的隔间用餐,一间兼具办公和休息功能的单间,以前是皮鞋厂的质检室,有扇无法上锁的失修木门,被莫道言摒挡得窗明几净,还贴了湖蓝色的墙纸。里面有台台式机,用来编写程序代码,电路设计和记录数据,使用频率过高,电脑时常出故障,远不如手写的“烂笔头”可靠,因此莫道言还得额外准备手写底稿,以确保原始数据的安全。
送完饭,任务本已完成,她可以直接坐公交车回报社,但她没急着走,而是留下来陪着他吃饭,偶尔跟他讲一些报社的趣事。其中一件是关于一位记者在采访稿中写反了教育部长的名字,校对两组过稿都没发现,结果大标题见报后,大家集体被罚跑一万米。有人跑得虚脱,嚷嚷着再也不进报社,被同事问及还能做什么时,竟回答做教育部长,姓什么就叫什么,两个叠字怎么反都没影响,这样大家的一万米就免了。
虽然这事让人忍俊不禁,但低级的常识性错误确实不该犯,阴沟里翻船最让人懊恼。
第二件趣事是有编辑写错了来西城访问的某日本商务部长的职务,而且连续两次出错,欣姐发现后,及时提醒编辑修改,事后大家冒了一身冷汗,鉴于两国关系的特殊性,如果事实差错见报,不知会引发多大的政治风险。
她颇为自豪地说:“我们校对可不是找错别字那么简单。”
莫道言顺着她的话道:“学习雷锋同志的螺丝钉精神,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记者就别考了,继续做你的校对吧。”
她娇俏地笑了笑:“我要做个会校对的好记者。”
莫道言用完餐,返回实验室继续调程式,她也跟过来,安静地坐在旁边,看带来的新闻写作,或偶尔问莫道言一些问题,例如他在测试的冰箱运行的音量,怎么比家里那台小得多,莫道言对新设计的无氟冰箱信心满满,如数家珍地给她科普新产品在制冷和除霜,以及降噪上的改良,强调这些技术与传统冰箱截然不同,是那些容易结霜且冷藏冷冻共用蒸发器而制冷的普通冰箱无法比拟的。
只要时间允许,他很乐于分享专业知识,每当有同事路过看到这一幕,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同声相应的夫妻,毕竟他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却不知他离婚证明都开过了,只不过为他开证明的是陈怀礼,不仅省去了繁琐的调解步骤,保密工作更做得天衣无缝。
而如果她到公司时,莫道言已经在食堂吃过晚饭,她带来的那些饭菜会被他分给同事,周定和与季西林,与莫道言同一实验室,隔着一间物料室,在另一个隔间值夜班的同事大丁,都是在分享她送来的佳肴时认识的她。
大丁长莫道言八岁,婚龄五年,妻子与他青梅竹马,婚后半年便飞往莫斯科留学,至今未归,由于机票昂贵,他每年只能七月飞一次莫斯科,以解相思之苦,堪比牛郎织女,他很羡慕莫道言能和妻子相伴左右,常常叨念着让莫道言要珍惜佟语非,多难得的姑娘啊,独守空房的滋味,谁守谁知道。
莫道言笑而不言,大丁能站在他人的角度看问题,理解他人情感的同理心很难得,但可能好心错付了,他的太太守空房时,也许比现在更快乐,至少不用送饭,不用陪他枯坐。
周定和早已从莫道言口中得知她出身农家,对她更加另眼相看,一个女孩不靠家庭而是靠自身考上大学,得到莫道言的青睐,魅力可见一斑。季西林则在吃了佟语非的三鲜饺子后,焕发了罕见的交友热情,问佟语非小学是不是在铁路一小读的,有没有一个哥哥?佟语非很像她弟弟幼年时的一个小伙伴。
佟语非笑着否认:“我只有一个亲弟弟。”
周定和笑季西林的拙笨搭讪:“西林,你的交友方式土爆了。”
晚上十一点,她骑车离开,赶往报社,赶夜路总归会提心吊胆,但那是送温暖的必然代价,她要努力克服,莫道言送她出大门,告诉她以后别来了,她做的饭和织的围巾本质没有区别,都不是他极度需要她去做的,尤其是送饭,这笔时间账单的性价比过低了。
旁边的垂丝海棠在月夜中静静矗立,她注视着海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可以来看海棠花吗?”
到了第二天,她依旧准时出现。
二十五号那天,她加了三小时的班,到新立时跟着晚了三小时,此时办公区和实验室空空荡荡,黑乎乎一片,只有运行的机器嗡嗡作响,偶或有指示灯忽闪着,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电脑光射出来,她推门进去,看到莫道言坐在台式机桌前苦思冥想,卷烟半明半昧,已经燃到了指间。
幽暗的环境有利于思考,不编写代码时,他时常不开灯,最近新机的部分组件测试数据都相当出色,但整体稳定性仍未达到预期,他像陷入了死胡同,苦思两天仍无进展,听到门响了,抬眼望去,嗓音沙哑道:“开关在门后。”
她按下开关,钨丝颤动两下,光线透过磨砂的灯罩,映出朦胧的光晕,她自光晕中走出,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放在行军床旁边的茶桌上:“我做了披萨饼,肯定没你在德国吃到的正宗,但将就吃还行。”
专业书籍看倦了,她会去翻翻课外书调剂大脑,其中就有一些德国饮食篇,里面提到了披萨饼,欣姐去美国出差时,去过必胜客,也吃过香蕉芝士披萨,回来后朝思暮想,说哪天必胜客进了西城,绝对第一个排队,她一时兴起,查了查菜谱,以苹果,火龙果,土豆和香肠为原料,用烤箱做了水果味的披萨饼。
莫道言洗了把脸,拉了把椅子坐下,没急着去吃东西:“佟语非,跳支舞。”
她给莫道言打来一盆清水,放在洗脸架上,又拿出一个铁皮茶罐,拧开热水壶的木塞,倒水为他泡金银花茶:“怎么对舞蹈感兴趣了?”
“你的旧伤……还能跳吗?”
“高难度的可能有些问题。”
“不用多高的难度,我又不是考官。”
她身影微顿,又很快强行稳住,试图将那股扰人的思绪压回心底:“在这儿跳吗?”
“你要觉得空间小施展不开,想去实验室或外面,我随行。”
“你想看什么舞?”
“你是内行,你来定。”
她略迟疑几秒,选了民族舞剧《丝路花雨》中的反弹琵琶片段,《丝路花雨》以大唐盛世为背景,取材于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和敦煌莫高窟壁画,舞台的华丽布景和服装也是演出的看点,但现在这些都没有,又考虑到隔间褊狭走位受限,她做了精简处理。没有舞台灯,就关了灯,让莫道言打着手电筒,轻摇补光,没有纱质水袖服,就舒展双臂,然后轻盈地跃入“舞台中央”,距莫道言一米多远的房间中心点,足尖点地,腰肢轻旋。
如果在真正的舞台,舞者们会在水袖翻飞间,反手执起琵琶,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乐声便流淌而出,她不再是舞者,也没机会再登台,这里也没有琵琶,她便拿了莫道言的网球拍,时而仰首回眸看前路,时而低眉信手拨拍头,网球拍发出凌乱的怪响,而在持续不断的怪响中,她撩着开衫,充做裙裾飞扬。
舞蹈收尾时,“琵琶声”节拍渐急,她的舞步也随之加快,急速旋转间,她想起自己的毕业大戏,在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学校大礼堂的最后一场演出,跳的就是《丝路花雨》,那时的转身像带着千年丝路的韵味,还有应季的花瓣纷飞,以营造唯美的氛围,她在圆形舞台上尽情地旋转跳跃,宛如穿越到了千百年前的盛唐,见到了丝绸路上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听到了驼铃声声,往来商旅的笑谈。
最后一个“琵琶”音符落下,曾经的她以飞天之势定格,琵琶斜倚肩头,沐浴在炫彩的柔光灯下,汇成一幅流动的敦煌壁画,现在的她以想象的飞天之势定格,却被网球拍的拍抦砸到了头。
手电的光消失了,她重新没入昏暗中:“很久没跳,有些生……”
她言犹在口,忽感肩头一沉,被莫道言从背后拥住。
他的声音从耳边擦过:“我不懂舞蹈,一定要给出评价,我觉得不是生疏,反像隐世高手初现风华,只是……”
“只是什么?”
他顺手抽走她掌中的网球拍掷向茶几,轻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缓缓转过来:“要试试恋爱吗?从今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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