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气把青石板路润得油亮,蝶衣扛着刚从当铺买来的粮油,步子迈得又稳又沉,魁梧的身影在窄巷里移动时,竟把两侧屋檐滴落的雨帘都撞得歪了几分。
“蝶衣姑娘,这是又给西街张阿婆送菜去?”巷口杂货铺的王婶探出头,手里还摇着蒲扇。
蝶衣一笑,声音洪亮得能盖过雨声:
“可不是嘛,张阿婆办喜事,我顺带帮着搭把手。对了王婶,上次跟你提的李家的三小子,跟邓家的翠儿姑娘,我瞧着有戏,改明儿我再去探探口风。”
“哎哟,有你这张巧嘴,哪有不成的道理!”王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阿婆教得好,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蝶衣姑娘做媒,既懂人心,又知分寸,把俩孩子的脾性摸得门儿清。”
蝶衣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泛起些微热。
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比镇上最壮实的后生还要高出一个头,肩膀宽得能稳稳架起两个竹筐,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像藏着股使不完的劲儿。可偏偏性子温和,阿婆常说她是“外糙里细”,看人的眼神准,说话的语气软,再难缠的人家,经她三言两语,也能把眉头舒展了。
她跟着阿婆学做媒已有八年。阿婆原是城里有名的“月老”,后来年纪大了,便搬来这镇子养老。
蝶衣这名字,是阿婆取的,说她虽生得健壮,走起路来却像蝴蝶振翅般轻,是个有福气的。
“阿婆,我回来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蝶衣把粮油放进厨房,又转身将淋湿的粗布短打换下,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里衣。
阿婆正坐在窗边纳鞋底,银丝般的头发在油灯下泛着光:
“今日回来得早,李家那边说成了?”
“成了!”
蝶衣凑过去,帮阿婆理了理线团,“李家小子答应下月就请媒人去王家提亲,还塞给我两斤红糖当谢礼呢。”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果然是块方方正正的红糖。
阿婆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就你机灵。对了,明儿有个好差事,城东花府的人来请,说要给他们家小姐寻个合适的人家。”
蝶衣愣了愣:“花府?就是那个专做绸缎生意,院子里种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家?”
“正是。”
阿婆放下针线,“花家就这么一个小姐,叫花间令,听说才貌双全,就是性子……嗯,有些娇贵,寻常人入不了眼。花老爷托了好几个人,才寻到咱们头上,说看重你能说会道,又懂分寸,想让你先去府里见见那位小姐,探探她的心意。”
“我去见花小姐?”
蝶衣有些犹豫,她走街串巷惯了,跟贩夫走卒、乡野村妇打交道得心应手,可面对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娇小姐,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这模样,会不会吓着人家?”
“你这孩子。”
阿婆拍了拍她的手。
“你这模样才好,看着就踏实,让人信得过。再说了,你那张嘴,什么坎儿过不去?记住,见了小姐,多说些贴心话,少提那些世俗规矩,年轻人的心,总是相通的。”
第二日天刚放晴,蝶衣换上了阿婆特意为她浆洗好的青布长衫,又对着铜镜把头发仔细束好。她本就生得周正,眉眼开阔,只是身材太过魁梧,站在那里像座铁塔,可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却带着股憨厚的暖意。
花府的大门气派非凡,朱漆铜环,石狮镇门。通报的管家打量了蝶衣半晌,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才引着她往里走。
穿过几重庭院,绕过一片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与市井里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蝶衣姑娘,我家小姐在花园的水榭等着呢,您自个儿过去吧。”
管家在岔路口停下,语气不冷不热。
蝶衣点点头,顺着石板路往前走。水榭建在一池碧水之上,雕梁画栋,檐角挂着的风铃轻轻作响。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少女正坐在栏杆边,手里拈着片荷叶,低头看着水里的锦鲤。
那便是花间令了。
蝶衣远远望去,只觉得这姑娘像幅水墨画,身姿纤细,裙摆垂在水面上,几乎要与粼粼波光融为一体。她走得近了些,脚步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或许是脚步声惊动了对方,花间令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蝶衣竟有些看呆了。这姑娘生得极美,不是那种张扬的艳,而是带着股清冷的韵致,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些淡淡的愁绪,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
花间令也在看蝶衣,目光落在她魁梧的身形上,却没有丝毫惊讶或鄙夷,反而带着几分好奇,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器物。
“你就是蝶衣姑娘?”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蝶衣回过神,拱手作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斯文些:
“正是在下,见过花小姐。”
花间令放下荷叶,站起身。她比蝶衣矮了一个头还多,抬头看蝶衣时,须微微仰起脸,阳光透过她的发丝,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家母说,姑娘很会看人。”
“不敢当,只是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多了些,略懂些人情世故罢了。”蝶衣笑了笑,露出爽朗的底色,“花小姐若是不嫌弃,咱们坐下说?”
花间令颔首,示意她坐在对面的石凳上。丫鬟端来茶水,青瓷茶杯在蝶衣粗大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小巧。
“姑娘今日来,是为我的亲事?”
花间令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是。”蝶衣坦诚道。
“花老爷说,小姐到了适婚的年纪,想寻个知冷知热、品行端正的人家。只是婚姻大事,终究要看小姐自己的心意,旁人说得再好,也不如小姐自己满意。”
花间令端起茶杯,指尖纤细,轻轻摩挲着杯沿:“心意?我连那些公子哥的面都没见过,谈何心意?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蝶衣看着她,忽然想起阿婆说的话,便放下茶杯,认真地说:“小姐若是不想见,便不见。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若是心里不情愿,再好的人家也过不踏实。我虽做的是媒婆的行当,却也觉得,比起门当户对,两个人能说到一块儿去,才是最要紧的。”
花间令抬起眼,第一次正正经经地打量蝶衣。眼前这姑娘,身形魁梧,穿着朴素的青布长衫,与这精致的花园格格不入,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直抵人心的真诚。她见过太多阿谀奉承的人,也听过太多虚与委蛇的话,蝶衣的直白,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照亮了她早已习惯的沉闷。
“说到一块儿去……”花间令轻声重复着,眼神有些飘忽。
“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吗?”
“有。”蝶衣肯定地点头。
“就像西街的李木匠和他媳妇,一个爱刨木头,一个爱绣花,看似不相干,可李木匠会把刨花攒起来给媳妇当燃料,他媳妇绣的荷包,总第一个给李木匠挂在腰间。日子过得平淡,却踏实。”
她讲得绘声绘色,魁梧的身影在阳光下,竟透出一种温暖的气息。
花间令静静地听着,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蝶衣姑娘,你讲的故事,很好听。”
蝶衣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让小姐见笑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很喜欢。”花间令看着她,眼睛里的薄雾似乎散去了些,
“比起那些诗词歌赋,我倒觉得,这些事更有意思。”
那天下午,她们聊了很久。蝶衣讲了许多市井里的趣事,张家媳妇如何跟卖菜的讨价还价,李家小子如何偷偷给心上人送糖葫芦,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故事,让花间令听得入了迷。而花间令也偶尔会说些自己的事,说她喜欢在后院种些奇花异草,说她其实不喜欢读那些女诫,更喜欢看游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蝶衣第一次发现,原来富家小姐也并非个个都娇蛮任性,眼前的花间令,像一朵生长在温室里的花,美丽,却也渴望着窗外的阳光和风雨。
夕阳西下时,蝶衣起身告辞。花间令送她到园门口,看着她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尽头,忽然开口:
“蝶衣姑娘,改日……你还能来给我讲故事吗?”
蝶衣回过头,笑得灿烂:“只要小姐不嫌我聒噪,我天天来都行!”
看着蝶衣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花间令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有只小鹿在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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