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刚搭上码头粗糙的木桩，靳雪就像只挣脱了线的红风筝，欢呼着冲向岸上。海风卷起她火红的裙摆，在咸湿的空气里猎猎作响。
“砚哥——！”
码头上，那抹翠色实在扎眼。
砚生漪负手而立，一身锦缎长袍并非单调的绿，而是由深至浅的翠色渐变，衣料在正午的阳光下流淌着孔雀翎羽般神秘的光泽，墨绿、碧玺绿、鹦哥绿层层晕染，仿佛将一片活的森林披在了身上。墨玉冠束起鸦羽长发，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张昳丽的脸愈发白皙精致。他唇角噙着惯有的、孔雀开屏般的矜傲笑意，正准备张开双臂迎接这火红的“小炮弹”。
就在靳雪即将撞入他怀中的刹那，砚生漪身侧那个一直沉默如影的灰衣人动了。
灰影一闪，快得如同错觉。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搭上了砚生漪的肘部。力道并不霸道，只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将砚生漪向自己身侧带了半步。力道不大，却精准地让砚生漪旋了小半步，堪堪避开了靳雪的飞扑。
靳雪收势不及，踉跄两步才站稳，回头瞪圆了眼睛：“砚哥！你干嘛！”她并未看到灰衣人的动作，还以为是砚生漪在戏耍她。
站在砚生漪旁边的男子身量与砚生漪相仿，甚至更高挑些。一身看似朴素的云水灰长衫，衣料却是上好的冰蚕丝混织着暗银线，在日光下行走时，隐隐有流动的波光，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矜贵。
他面容并非砚生漪那种夺目的昳丽，而是线条冷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透着一股沉肃之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宇之间，一道极深、极清晰的竖痕刻在眉心，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反复劈凿留下的印记，为他原本英挺的容貌添上了浓重的阴郁与挥之不去的倦怠感，仿佛总有万千不如意之事沉沉压着，不得解脱。
他眼神深邃如寒潭古井，此刻只是淡淡瞥了靳雪一眼，便移开目光，仿佛刚才拂开的只是一片尘埃。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乌鞘长剑，剑柄无穗，只有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
砚生漪被拉得微微一怔，随即挑眉，用如丝绸般柔和的嗓音嗔怪道：“青墨，你这人，忒不解风情。”话虽如此，眼底却无半分恼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他转向气鼓鼓的靳雪，玉骨折扇轻摇：“丫头，稳重些。瞧你这风风火火的，哪像个修道之人？”
毕方城的气息，在踏上码头的那一刻便扑面而来，与船上咸腥单一的海风截然不同。
这是一座浸泡在暖风、水汽与**里的岛屿之城，它浓烈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湿热粘稠的空气里。
空气湿热粘稠，带着海盐的咸、花果熟透的甜腻：芒果、菠萝蜜、椰子……以及一种更复杂、更喧嚣的气息——脂粉的浓香、烈酒的辛辣、烤海鲜的焦香、汗水的微酸，还有无数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活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无数气味蒸腾、发酵，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微醺又躁动的“毕方味道”，宣告着这座**之岛的狂放不羁。
码头区人声鼎沸，卸货的号子、商贩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吵不绝于耳。皮肤黝黑、只着短褂的力夫扛着巨大的货箱穿梭，黝黑的脊梁在重压下沁出油亮的汗珠；衣着暴露、涂抹着艳丽妆容的异族女子倚在店铺门口招揽生意。
踏入岛上，你的一双眼，既能看到商贩吆喝得声嘶力竭又能看到佩戴着夸张金银饰物的舞娘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扭动腰肢。
建筑多是高脚木楼，底层架空以防潮湿和海风侵蚀，上层则雕梁画栋，色彩异常大胆浓烈——朱红、靛蓝、明黄、翠绿，毫不吝啬地涂抹在门窗廊柱上，许多屋檐还装饰着巨大的鸟兽木雕或贝壳串成的风铃，在海风中叮当作响。
越往城中走，“娱乐”的气息便越浓。丝竹管弦之声从雕花木窗里飘出，混合着赌坊里骰子撞击的脆响和兴奋的嘶吼；巨大的彩绘招牌悬在街市上方，写着“醉仙楼”、“温柔海”、“千金笑”、“斗妖场”等引人遐想的名字，名字直白**，闪烁着诱人堕落的微光。
丝竹靡靡之音、赌徒的狂呼、角斗场传来的兽吼与观众的呐喊混杂在一起，构成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而在这片光怪陆离、生机勃勃又带着几分糜烂的热闹画卷里，半妖的身影无处不在，却又处处透着一种无声的卑微。
他们大多穿着统一的、质地粗糙的灰色或褐色短褂，脖颈、手腕甚至脚踝上，大多扣着标识身份或所属的、材质不一的环箍：铜、铁、甚至藤木。一个顶着毛茸茸猫耳、拖着细长尾巴的少女，正低着头，用抹布用力擦拭着“醉仙楼”门前被踩踏得油腻的石阶，一个醉醺醺的客人走过，故意将酒水泼在她背上，她只是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几个长着蹄足、肌肉虬结的牛头半妖，**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沉默地将一桶桶沉重的酒水搬进地窖；一个面容姣好、却生着一对小巧羽翼的少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盛满鲜果的琉璃盘，穿梭在喧嚣的茶座间，竭力避开那些肆意伸出的、带着调笑意味的手。她脖颈上套着一个细细的、刻着编号的银环，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们或搬运货物，或打扫街道，或伺候酒水，动作麻利，眼神却大多低垂，极少与周围衣着光鲜的主顾或纯血妖族、人族对视。偶尔有醉醺醺的客人呵斥，他们也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加快手中的动作，像一片片沉默的影子，构成了这座**之城最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的基石，承受着肆无忌惮的打量与轻贱。。
砚生漪摇着他那柄玉骨云霞扇，翠色衣袍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仿佛对周遭的喧嚣和那些卑微的半妖仆役视若无睹，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般自在悠闲。青墨则如同他身侧一道沉郁的山影，云水灰的衣袍流动着暗哑的光泽，眉心的刻痕在毕方城喧嚣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深邃。他步履沉稳，目光偶尔扫过那些低眉顺眼的半妖仆役，眼神并无波澜，却让无意间撞上他视线的几个半妖仆役瞬间如坠冰窟，慌忙低下头去，连呼吸都屏住了。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大妖的无形威压，无关刻意，只是存在本身便足以令弱小者战栗。
靳雪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此刻已好奇地东张西望，被路边小摊上色彩斑斓的贝壳项链吸引了目光。鹿角晞将兜帽压得极低，几乎将整张脸都藏进阴影里，身体微微绷紧，似乎想将自己与这座过于喧嚣**的城市隔绝开来。
叶斩星左手紧握剑柄，清瘦的身体挺得笔直，警惕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剑锋，扫视着这座陌生而充满躁动的岛屿。
云雪涯走在最后，白衣依旧不染尘埃，目光平静地掠过这光怪陆离的毕方城，如同掠过一片浮云，唯有在掠过青墨眉心那道深深刻痕时，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这妖就是砚生漪的同族，砚生漪的不可说，一个一身戾气的大妖。
砚生漪的居所名为“翠微居”，坐落于毕方城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缓坡之上。整座宅院仿佛是从热带雨林中自然生长出来，巨大的古木虬结盘绕，形成天然的梁柱与回廊，藤萝如翠色瀑布垂落，其间点缀着碗口大小、色彩秾丽的异种兰花。
清泉自石缝涌出，汇成蜿蜒小溪，溪底铺满莹润的鹅卵石和细碎的白沙，水面上漂浮着睡莲，几尾通体银蓝的灵鱼在莲叶间穿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与水汽的凉润，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叶斩星、月溟千渡、林溯光、林栖梧、鹿角晞五人被安置在西侧一处名为“竹喧”的独立院落。院中遍植修竹，风过时簌簌如涛，几间竹舍清雅简朴，推开窗便是满目苍翠，正合他们修道之人的心性。
靳雪和云雪涯则被砚生漪亲自领到了东苑“栖霞轩”，此处更为精巧奢华，亭台楼阁皆掩映在盛放的凤凰木与三角梅丛中，临窗便是一池碧水，养着数只珍稀的彩羽水禽。砚生漪待靳雪如亲妹，与云雪涯为至交亲友，自是安置得更为妥帖，几人同住“栖霞轩”。
甫一安顿好，砚生漪面上的慵懒笑意便敛去了三分，对云雪涯道：“雪涯，随我去。”
云雪涯随砚生漪、青墨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步入临水而建的一间静室，室名“凤凰”。四面轩窗敞开，窗外便是那碧波荡漾的小池，池水与远处海湾相连，隐约能听到真正的海潮声。室内陈设极简，唯有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一尊素雅的青瓷香炉正袅袅吐出清冽的松香。
砚生漪亲自烹茶，玉骨折扇置于一旁。他动作行云流水，一边注水，一边道：“你我一直保有通讯，现在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毕方城这潭浑水，浊者自浊，清者……也快被染黑了。影爪那群被逼到绝处的半妖，恨意已如沸油，海神祭便是他们选定的倾覆之日。”
他递过一盏碧色茶汤，神色转为凝重，“就像我信中所说，他们计划在‘海神祭’当夜动手。”砚生漪指尖在矮几上轻轻一点，茶水荡开微澜。“但是事情出了点变化，他们想下毒。”“海神祭是毕方城最盛大的节日，全城狂欢，所有水源——井水、蓄水池、甚至酒坊的储酒缸，都会成为目标。他们弄到了一种极其阴毒的‘蚀骨**散’，无色无味，溶入水中，三日后发作，中者筋骨寸断，神魂消融，死状极惨。目的……是屠尽城中所有纯血人族与妖族。”
自从一年前云雪涯让砚生漪来到这里，如今砚生漪在毕方城也算扎下了几分根基。城中大小势力，明里暗里，不敢说尽在掌握，也摸清了七七八八。影爪是半妖盟的首领，欲带领半妖推翻人族。
毕方城于半妖，是唯一栖身之地，也是无间地狱。人族视其为杂种，妖族视其为耻辱。他们做最苦最贱的活计，受尽白眼欺凌，却无处可逃。这份积压了数百年的怨毒，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阻止他们下毒，不难。但若不釜底抽薪，平复这滔天怨气，今日阻止了投毒，明日或许就是自爆、是纵火，是更惨烈的同归于尽。云雪涯和砚生漪既想让人族吃点苦头，敲打人族，又不想人族和半妖之间真的爆发惨烈的冲突。
“毒，必须换掉。”云雪涯终于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清冷而笃定。他抬眸看向砚生漪，“我暗中所供的武器，是让他们自保，是让他们有谈判的底气，不是用来制造无边杀孽的。”
“半妖盟的首领影爪，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听不进劝阻。”砚生漪面漏难色：“而且换毒？换何种毒？既要让人族‘吃苦头’，又不能真伤及性命，还要瞒过那些孤注一掷的半妖……”
“就用‘幻海蜃’。”云雪涯指尖微动，一个小巧的玉瓶出现在几上，瓶身冰凉，内里似有七彩雾气流转。“此物溶入水中，饮下后三日内会产生极其真实的幻觉，或见心中最惧，或历最痛之苦，周身剧痛如同蚀骨，五感混乱如同沉沦地狱。虽不致命，但足以让那些高高在上者，也尝尝身处炼狱、无力挣扎的滋味。”
“你将此物带回去好好研究，按你我商议调整至最佳。饮下后，幻痛蚀骨，如坠无间炼狱，历三日方休。但不伤根基，不留痕迹。”
砚生漪眼中精光大盛，玉扇“啪”地合拢，探手取过琉璃瓶，对着轩窗透入的天光细看。七彩雾气在他掌心流转，映得那张昳丽面容也添了几分妖异。“这么罕见的东西你都有！好！就用‘幻海蜃’！影爪以为他握着屠城的毒刃，却不知将会被我们换成了敲骨吸髓的惊魂槌。这三日炼狱，足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刻骨铭心地‘品尝’一下半妖们日复一日所承受的绝望与痛苦。”他小心收好琉璃瓶，笑容带着冷冽的快意，“备药与替换之事，交给我。保管让影爪和他的人，直到事发都蒙在鼓里，只当是自己得手了”
砚生漪是医修，还有人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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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毕方城内的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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