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舟破浪前行,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航迹。
甲板另一端,靳雪正强行往鹿角晞手里塞筷子:“多少吃一点!你看你瘦的!”鹿角晞皱着眉,却也没再拒绝,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海风轻拂,带着咸湿的气息掠过每个人的发梢。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海上清晨,却有了一个不太普通的白天。
云如墨汁般自天际翻涌而来时,福舟刚驶入黑水洋深处。前一刻还湛蓝的海面骤然变成铅灰色,狂风卷着咸腥气砸在脸上,甲板上晾晒的渔网被掀上半空,缠住桅杆猎猎作响。
“收帆!下锚!快!”船老大嘶吼着,铜铃般的眼睛被风吹得通红。商人们连滚带爬地冲回船舱,船员各司其职,靳雪拽着鹿角晞的胳膊往客舱拖,鹿角晞兜帽被风掀起,露出一张略显茫然苍白的脸。
暴风雨来了。
不是淅沥的雨幕,而是如天河倒灌般的洪流。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噼啪炸响,白茫茫一片水雾中,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浪如同墨色山脉连绵压来,福舟被抛上浪尖又狠狠砸落,木质龙骨嘎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溃散。寻常人莫说站立,便是抓着缆绳也会被甩飞出去。
唯有船头那人,白衣如定海之针。
云雪涯立在最颠簸的艏楼前,衣袂在狂风中翻飞如鹤翼,雨水距他周身三寸便似撞上无形屏障,往四散滑落。他单手负后,右手却稳稳扣住叶斩星的左腕。少年独臂之躯在风浪中本如浮萍,此刻被那力道定住,竟也钉在了甲板上,感受暴风雨地捶打。
“莫用眼,”云雪涯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落入叶斩星耳中,“闭目,用心感受。”
叶斩星猛地闭眼。黑暗降临的刹那,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耳中是怒潮奔雷:浪峰崩碎的轰鸣似千军冲阵,雨鞭抽打船体的锐响如万箭齐发;
脚下是大地脉动:船体被巨浪托举时的失重,砸落深渊时的窒息,龙骨承受重压发出的低沉震颤;
腕上是师兄的指引:云雪涯五指如烙铁,每一次船身巨震,他指尖便传来一道凝练的气机,如引路灯塔,带着叶斩星的心神穿透狂暴表象,直抵核心——
那是“势”。
浪涌并非无序。每一次抬升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托举之力,每一次拍落都带着碾碎万物的沉降之威。狂乱的表象下,是天地伟力最原始、最磅礴的呼吸韵律!
“感觉到了么?”云雪涯的声音如古钟轻振,“惊涛骇浪,亦有起承转合。浪起时蓄势如弓张,浪落时崩摧似剑发——此乃天地之剑!”
船体在浪峰与深渊间剧烈颠簸,叶斩星浑身剧震、心潮澎湃!闭目的黑暗中,他“看”到的再非恐怖风浪,而是无数柄由海水凝成的巨剑在天地间纵横劈斩。剑势或如蛟龙出海直刺苍穹,或似山峦倾塌横扫千军!
风暴肆虐了整整半日。当最后一座墨色浪山被福舟顽强犁开,铅云裂开缝隙,漏下几缕惨淡天光时,甲板已是一片狼藉。
众人精疲力竭,各自回舱。唯有叶斩星浑身湿透地站在船头,独臂紧握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芒。海浪的咆哮、船体的呻吟、天地伟力的脉动,还在他血脉里奔涌冲撞,呼之欲出!
云雪涯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水汽,走到他身后:“可还记得‘听涛剑法’的起手式?”今日上午刚教过叶斩星,下午时分就遇到了暴风雨,此时正是感悟学习剑法的最佳时刻。
叶斩星豁然转身,左手长剑“锵啷”出鞘,却不假思索地摆出了一个与问道宫剑谱记载截然不同的起手式——
剑非平举,而是斜指下方。身躯微躬如蓄势待发的猎豹,重心沉于腰胯,空荡的右袖被海风吹得紧贴身侧,整个人仿佛与脚下摇晃的甲板融为了一体,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好!”云雪涯眼中精光一闪,感受到了叶斩星的气势变化。“剑意已变,何须拘泥形骸?随你心中所感,出剑。”
“喝——!”
少年清叱炸响!
剑光不再是“听涛”的连绵圆润,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惨白匹练,剑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竟压过了残余的风浪。
第一式,浪起!
长剑自下而上反撩,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将整片海面掀起的磅礴之势。剑风卷起甲板残留的积水,化作一道旋转水龙扑向虚空。
第二式,崩云!
剑至顶点,毫无停顿地化作雷霆下劈。不再是垂直斩落,而是带着一种山倾岳塌的斜碾之势。剑未至,那股碾碎一切的沉重剑压已让人窒息。
第三式,叠浪!
下劈之力未尽,手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抖一旋。剑光竟如巨浪拍岸后回卷的暗流,层层叠叠、无休无止地反涌而上。一剑未尽,后力已生,剑势竟在不可能处再生变化!
剑风激荡,吹得云雪涯衣袍猎猎作响。他静静看着,看着那少年独臂舞剑,身形在湿滑的甲板上腾挪如电,剑招早已脱出“听涛”藩篱,变得大开大阖,暴烈狂放。
每一剑都带着风暴的余韵,裹挟着大海的怒吼。
剑势不再追求圆融无暇,而是如狂涛拍岸,追求最极致的爆发与碾压。
剑意不再是听涛悟静的悠然,而是驾驭怒海、破碎虚空的狂傲。
一套剑法使完,叶斩星拄剑喘息,浑身蒸腾着白汽。他抬头望向云雪涯,眼中似有未熄的雷光。
“此剑……”云雪涯指尖拂过被剑风削断的一缕鬓发,唇角扬起一丝近乎锐利的弧度,“可名‘狂澜’。”
他走到少年面前,指尖轻点其眉心。一道凝练着风暴真意的剑诀烙印瞬间没入叶斩星识海。
“记住此刻,”云雪涯的声音沉如深海,“记住这怒海狂涛在你血脉中奔涌的感觉。五灵根非你枷锁,这天地间的风雷水火土——皆可为你之剑。”
海风卷着咸腥气掠过甲板,夕阳终于刺破云层,将一片狼藉的福舟染成血色。叶斩星握紧剑柄,独臂身影在如血残阳下挺立如枪。他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巨浪撼动船体的震颤,而师兄传入识海的那道剑意,正如狂涛般在他神魂深处奔涌咆哮,亟待破鞘而出。
他们对视一眼,而后一同望向海面,暮色四合,海天界限在燃烧的晚霞中变得模糊。云雪涯面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可那双蕴着云絮的眸底深处,却似有惊雷炸响后残留的星火在明灭。
云雪涯感到很满意:这,才是气运之子该有的风采!
劫后余生的庆幸在船舱里弥漫。商人们围坐在油灯下,捧着热腾腾的姜汤,七嘴八舌地感慨着天威难测。一个老商人拍着大腿:“乖乖!老头子走了半辈子海路,这般阵仗也是头回见!要不是云仙长定在船头……”
众人纷纷附和,敬畏的目光投向角落安静喝茶的白衣身影。
厨娘阿桂在厨房收拾那条刚剖开的青鳞大鱼。鱼是风暴平息后跃上甲板的,此刻在砧板上还带着海水的鲜腥。“咦?”她粗糙的手指在滑腻的鱼腹里摸到一块异物,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绢帛。绢帛入手冰凉丝滑,质地非凡,更奇的是上面织着的暗银色流云纹路,竟与云仙长衣袍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云仙长!您瞧瞧这个!”阿桂捧着绢帛,小心翼翼递到云雪涯面前。
云雪涯放下茶盏,目光触及绢帛的瞬间,眸底深处似有星云流转。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接过。绢帛甫一入手,竟无火自燃!——幽蓝色的火焰无声腾起,非但不灼热,反而散发出清冽如霜雪的气息。火焰迅速吞噬绢帛,却没有灰烬落下,反而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凝成一只栩栩如生、翼展盈尺的冰蓝色鹤影。
仙鹤引吭清唳,实虽无声却仿佛响在每个人心头,优雅地绕着船舱低飞三周。所过之处,幽蓝光屑如星尘洒落,带着沁人心脾的冷香。三圈过后,鹤影翩然冲向紧闭的舷窗,竟如幻影般穿透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只留下满舱的冷香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神了!真是神仙手段!”商人啧啧称奇。
“鱼传尺素,鸿雁托书!”一个年轻商人挤眉弄眼地打趣,“云仙长,莫不是家里的小娘子思念得紧,才让海龙王派鱼送信来了?”
林溯光和月溟千渡看得眼睛发亮,林栖梧的眼睛也闪过好奇。云雪涯淡然一笑,指尖残留的幽蓝光点悄然隐没:“非是家眷,乃一故友来信。”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夜深人静,通铺里鼾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海潮的低鸣。月光被舷窗的木格切割成几块惨白,斜斜地投在挤挨着的铺位上。叶斩星躺在自己的褥子上,身体绷得有些僵直。他的铺位紧邻云雪涯的右侧,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几乎能感知到体温的布帘。叶斩星躺在窄铺上,那只冰蓝仙鹤的优雅姿态和那方神秘绢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更让他心头缠绕一丝异样的,是火焰腾起、绢帛焚毁的刹那——他眼力极佳,惊鸿一瞥间,似乎看到燃烧的绢帛上闪过几行墨字,其中一句尤为清晰: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星沉海底……雨过河源……隔着无垠的海与天,只能遥望,无法靠近。这诗句里的相思缠绵,几乎要溢出纸面。可师兄却说……是故友?这分明是极缠绵缱绻的情诗之句!
那只冰蓝仙鹤的清唳仿佛还在耳畔,那句惊鸿一瞥的诗句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尖。
旁边铺位传来月溟千渡轻微的鼾声。叶斩星犹豫片刻,还是轻轻起身,走到月溟千渡床边,推了推他的肩膀:“醒醒。”
月溟千渡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脸迷茫:嗯?……叶斩星?天亮了?
“你随我出来。”
舱外,叶斩星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与困惑,“傍晚那绢帛……你看到烧起来时上面的字了吗?”
月溟千渡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因为下了禁言咒,如今只能是一行字浮现在空中:“字?蓝汪汪一片火,谁看得清啊……师父不是说故友来信么?”
叶斩星眉头微蹙,月光透过舷窗落在他清俊而认真的侧脸上:“我……我好像看到一句诗。”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确认,才低声念道:“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啥?”月溟千渡的睡意瞬间醒了大半,眼睛瞪圆,“星沉……雨过……这听着像是……是相思诗啊!”他猛地捂住嘴,下意识看向舱房的方向,此时他们只与云雪涯隔着一道薄板墙。月溟千渡虽不能说话,但脸上已带上了难以置信的兴奋,“你确定没看错?写给师父的?还是师父写给别人的?”
叶斩星摇头,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不确定:“太快了,只看清这两句。但这句意……分明是遥望心上人而不得见的怅惘。”他想起师兄接过绢帛时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神情,还有那故友二字……“月溟,你说师兄他……?”
月溟千渡挠挠头,睡意全无,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又夹杂着对师父的敬畏:“乖乖,师父这样的神仙人物,竟也有红尘牵绊?不过……”他摸着下巴,努力回忆,“那冰蓝仙鹤,清冷孤高,送信之人怕也不是凡俗之辈。‘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这意境好生遥远辽阔,倒像是……像是隔着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在相望?难道师父的‘故友’在什么绝地秘境?或是……天上?”他越想越觉得玄乎,空中随着他思维产生的字也越来越没有逻辑,最后自己也觉得离谱,讪讪:“咳,别瞎猜了。师父自有深意。不过斩星,”他促狭地撞了下叶斩星的肩膀,“你这眼力,不去做暗探可惜了!”
叶斩星却没有笑。他望着舷窗外沉沉的夜幕和无垠的大海,心中回荡着那句诗。星沉海底,雨过河源……那该是何等遥远而深沉的思念?师兄那样立于云端的人物,心中是否也藏着一片无人能渡的海,一道无法跨越的河?这念头让少年心中莫名有些发紧,对师兄那份高山仰止的敬畏里,悄然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红尘的触动。
月光无声流淌,海浪低吟。云溟千渡回舱后已经继续梦周公了。只有叶斩星辗转反侧,觉得心口像压了块沉甸甸的冰。
月溟千渡不能说话,但是他有法宝,想说什么就能让人看到他想说的字。不然他这样一个话痨会因为无法表达而憋出内伤,也是因为这一手,船上的大家都觉得云雪涯不简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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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听涛、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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