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瘴雾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参天古木虬结的枝干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在湿滑的苔藓和**的落叶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幽绿。空气粘稠,混杂着万年腐殖质的土腥和某种浓郁到近乎霸道的草木灵气。这是南荒深处一处人迹罕至的裂谷。
云雪涯抬头,光洁饱满的额下,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虽已有了日后那份温润如玉的雏形,却更添几分未经世事磋磨的明朗与纯粹。他身着素净的云纹道袍,身姿挺拔如新竹,身旁跟着一位同样年轻、气质却更显疏朗跳脱的挚友——萧然。两人皆是初结金丹不久,正是锐气方刚,欲在这浩渺修真界随心自在闯荡的年纪。
他们追寻着一卷残破古图的指引,目标是一株传说中的疗伤圣品——“七星伴月草”。此草七叶圆满,叶脉流淌星辉,顶心抽出一支淡金色弯月花穗,对稳固初成金丹、祛除暗伤有奇效。
在背阴处一道陡峭湿滑、终年难见阳光的崖壁下,他们终于找到了它。七片墨玉般的肥厚叶片簇拥着中心那支初初成形、流转着朦胧月华般光晕的淡金花穗,星辉脉络在幽暗中静谧流淌,美得惊心动魄,也珍贵得令人屏息。
萧然拿出玉盒上前,准备将之采下,他的妹妹正等着这株草药祛除暗伤,恢复健康延年益寿。云雪涯伸出玉笛横挡住萧然,示意他往上看。
两只形似巨鹰、却生着火焰般赤红翎羽与寒铁般锋利钩爪的凶禽盘踞在草药上方一块突出的鹰岩上,并非慵懒地巡视领地,而是紧绷着,锐利如电的赤红眼眸死死盯着下方。
“炎翎鹫!”炎翎鹫属性为火,克制了云雪涯和萧然,且炎翎鹫极善于隐藏气息,一旦移开视线,很难感应到它的所在。
战斗的爆发几乎毫无悬念,炎翎鹫喉间滚动着低沉而威严的咕噜声,昭示着它的不容侵犯,萧然性烈,手中飞剑雷光乍起,长啸一声便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云雪涯虽也战意升腾,却始终保持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克制,在战斗伊始,他本能地试图化解冲突而非毁灭。他没有贸然强攻,手中玉笛横陈,清越的音波响起,并非杀伐之音,还是带着几分试探与规劝的意味,化作柔和却坚韧的屏障,试图阻隔炎翎鹫扑击的路径。他身法飘逸,如同穿行于暴风中的一片雪羽,带着天生的从容与专注。
然而,守护者的疯狂远超想象。炎翎鹫的攻击完全是不顾自身、以命搏命的架势,利爪撕裂空气带起灼热腥风,铁翅拍击如重锤,每一次俯冲都裹挟着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然。凄厉的长鸣穿透雨林,直刺神魂,那声音里蕴含的绝不退后的执念,浓烈得令人窒息。云雪涯眼神中的温润逐渐被惊愕和凝重取代。
赤红的翎羽混着滚烫的鲜血如雨点般纷飞落下。云雪涯素白的道袍被利爪划开,玉笛破碎,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染红了衣袖,他闷哼一声,但那份骨子里的克制仍在,他还是没有下杀手:他的反击始终精准,避开要害,试图以最小的代价制服对手。然而,炎翎鹫的不死不休,最终将战斗拖入了血腥的泥潭。
“这两只鹰是疯了吗?”萧然持剑挡住了炎翎鹫的利爪。炎翎鹫那弯曲如钩、闪着幽冷暗金光泽的巨爪与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下一秒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般的尖啸响起,炎翎鹫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拧,抓着他的剑旋转之上,风声凌冽,炎翎鹫的动作快如一道扭曲的赤色闪电。萧然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螺旋巨力猛然从剑上传来,如同被卷入深渊的漩涡,逼得萧然松开了剑。他五指剧痛钻心,再也无法握持,“锵啷!”一声,佩剑脱手飞出。
长剑离手,萧然心中暗道不好,脚下也因那螺旋巨力踉跄不稳,几乎仰面摔倒。就在这失去武器、门户大开的致命刹那,头顶上,另一股更尖锐、更凄厉的恶风已然压顶而至!
另一只炎翎鹫!
它在听到同伴的尖啸后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悄无声息地攀升至最高点,摆脱云雪涯的纠缠,此刻正以陨星坠地之势俯冲而下!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整个崖壁下的寂静,它那完全张开的巨大翅膀边缘,空气被高速切割,竟隐隐泛起一层灼目的、近乎透明的白炽光晕!目标精准无比,直指萧然此刻毫无防备的头顶百会!
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萧然的血液,比这崖壁下的阴湿更令他窒息。他瞳孔骤然紧缩,映出那对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闪烁着森冷死光的锐利弯爪。它的身后拔出剑了的云雪涯,完全追不上它的速度。
来不及思考!
萧然狼狈地向后翻滚,身体几乎擦着利爪而过。砂砾磨破了背部裸露的皮肤,留下刺痛的红痕。俯冲而下的炎翎鹫巨爪撕裂了他刚才立足处的空气,带起的狂暴风压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萧然后背,震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喉头一甜,萧然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将土地颜色染得更深。还没有换上一口气,那只绞飞他长剑的炎翎鹫,此刻已调整好姿态,发出一声更为高亢、充满杀戮快意的鸣叫,双翼猛地一扇,裹挟着漫天杀机和炽热气流,从侧翼低空疾掠而来。
巨大的翅膀掀起的热风,如同熔炉中喷出的热浪,狠狠扑在萧然脸上。头顶绝杀,侧翼包抄,
这两只凶禽展露出了惊人的智慧,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配合得天衣无缝,为萧然织就了一张覆盖了所有闪避角度的死亡之网。
嗡—!
萧然胸口的护身玉佩在利爪将要触及皮肉的瞬间骤然爆发出温润却坚韧的青色光晕,一层半透明的青色光罩如同倒扣的玉碗,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头顶炎翎鹫那足以洞穿精钢的弯爪狠狠抓在光罩上,他甚至能看清爪尖上细微的、如同淬火纹路般的暗金裂痕,那是撕裂过无数生灵的印记。刺耳欲裂的刮擦声响起,光罩爆开无数细碎的火星与涟漪。
光罩剧烈震颤,光芒明灭不定,表面甚至出现了蛛网般的细微裂痕,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但终究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顶住了这致命一击。
光罩里的萧然气血翻腾,已经力竭,几乎跪倒。好在就在光罩即将崩溃之际,鲜红的血幕就已经泵涌而出,一道雪亮的剑光从萧然身前的炎翎鹫颈部出现,斩下了它的头颅。萧然将目光移到云雪涯身后,在那里,另一只炎翎鹫已经被劈成了两半。
“呵呵。”死里逃生的萧然从喉咙里挤出笑声:“谢谢你,雪涯。”
灵力风暴的余波震得碎石簌簌落下,云雪涯甩开手上滑腻的血,掏出丹药塞到萧然嘴里。粗重的喘息和鲜血滴落在腐叶上的“嗒嗒”声渐渐停止,萧然抹去脸上的血污,露出劫后余生的兴奋,迫不及待地走向那株光华流转的七星伴月草。
“你说怎么就这么奇怪?炎翎鹫不是属火,多出现在沙漠吗?这山崖密林的,能住习惯?”萧然将玉盒收好,去翻动那两具鸟尸。
一具被云雪涯斩掉了头,一具被云雪涯一剑劈成了两半,那整齐的切口看得萧然咋舌。
“这么硬的骨头都被你直接砍断了,你的剑术不仅好看,力量也确实大,难怪老头子那么喜欢。”
“诶?”萧然将云雪涯拉过来,指着炎翎鹫的尾羽道:“书上不都是说,尾羽是九根吗?为什么这两只都只有七根?”炎翎鹫浑身铜皮铁骨,唯独尾翎柔软温暖,色泽美丽。在修真界,用炎翎鹫尾翎制成的衣服,常常供不应求。
云雪涯知道答案,但是他还是按照记忆,蹲下来翻看。
尾巴上的伤口小而清晰,说明是它们自己拔下来的。云雪涯抬头站起,将目光移到山崖上。在鹰岩上方的岩缝深处,一个由枯枝精心垒砌的巢穴里,他们会发现一只羽毛稀疏、绒毛细软的幼雏。幼雏小小的、正在瑟瑟发抖,像被抛弃在寒冬里的幼猫,那么脆弱,叫声细软,它那小小的右翅也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的角度软软垂着,暗红色的血痂将绒毛粘连在一起。
少年人一身侠气,只是想游荡四方,结交好友,在这浩渺修真界闯出一番名堂。并不喜欢看到骨肉分离的惨剧,哪怕那是凶兽。
但云雪涯还是来到了鹰岩上,在铺了柔软翎羽的巢穴里看到了那只幼雏。
萧然足下一点,身形有些僵硬地掠上鹰岩,靠近了散发着微弱血腥,精心垒砌的巢穴。那幼雏歪着头,一双尚未完全睁开的、黑豆般的小眼睛,似乎在茫然又无助地“望”着身前这两个满身血腥、气息陌生的存在。雏鸟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短促的哀鸣,急切地在呼唤双亲。
“我......我们......”萧然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杀了......它的爹娘......”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这双手,此刻沾满了为守护幼子而死的父母的滚烫热血,也沾满了这无辜雏鸟冰冷无望的未来。一种铺天盖地的、冰冷彻骨的罪孽感,如同南荒这永无止境的阴冷湿雨,瞬间将他淹没、冻结、拖向无底的深渊。他挺拔的身躯在昏暗湿冷的岩壁上,第一次显出一种被无形巨山压垮般的佝偻与脆弱。
“原来如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萧然心头。“那不死不休的疯狂,那泣血的长鸣……竟都是为了这巢中折翼的雏鸟。它们不是在守护灵草,是在为孩子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萧然的父母当年也是为了保护萧然和萧妍而付出了生命,萧然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跟着残破古图的指引,也是为了找到灵药救下有暗伤的妹妹。云雪涯将视线转到萧然身上,看到了萧然佝偻、疲惫的样子:他看到了他此时的痛苦。并知道此事对萧然的道心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甚至使他之后三十年心境未有存进。
在时间法则的试炼中,对于过去已发生的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不干预过去。
但是云雪涯看到了他的痛苦,即使知道这是试炼,即使知道萧然之后自己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他还是冷冷开口。
“七星伴月草只有一株,炎翎鹫得了,萧妍就没有。你的身份和情感让你只能杀了炎翎鹫,因为萧妍也是你会付出生命守护的家人,你不必愧疚。”
“可...”
“没有可是,萧妍需要七星伴月草,你应该感谢炎翎鹫还没有得手,因为这天下没有第二株了。”云雪涯态度冷硬,却取出一个温润的羊脂白玉小瓶,倒出了里面仅剩的几颗清香四溢、足以让金丹修士都眼热的五阶“回春丹”。没有半分犹豫,他用手指将丹药一点点碾碎成最细腻的粉末,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虔诚。然后,他用指尖蘸取那散发着浓郁生机的药粉,屏住呼吸,无比小心地、一点一点涂抹在幼雏那折断的、血肉模糊的翅膀上。
在当年,清凉的药力渗入,却没有唤醒那早已流逝的微弱生机。雏鸟小小的身体在他指尖下越来越凉,越来越僵硬。那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哀鸣,持续了短短几刻后便彻底断绝了。
如今,在试炼中,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萧然和云雪涯都在等着,只不过一个是在期待着幼鸟恢复生机,他会代替炎翎鹫照顾好幼鸟,一个是在等着事情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当年,云雪涯也被南荒这永无止境的阴冷湿雨,拖向愧疚的深渊。在少年云雪涯的记忆中炎翎鹫是书本上记载的有名的凶兽,虽然他不愿妄造杀孽,但是在炎翎鹫威胁到了萧然的生命时,云雪涯下手狠辣,没有手软。只是,凶兽也有情感,也会为了幼鸟拼命,和人一样。这样的认知让少年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茫然与......恐惧。
他是为了守护而入了剑道,但是...如果一方的守护意味着...对另一方的掠夺?少年云雪涯心神不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也没有意识到身旁好友同样被愧疚折磨。
少年便是如此,心软善良得不可思议。
好在叶斩星没有进入他的试炼,云雪涯吐出一口浊气,待幼鸟死亡后,这个试炼幻境就该结束了。
但是萧然的惊呼声将云雪涯唤回了神。
“它的翅膀合上了!愈合了!”
云雪涯看去,就见巢中幼鸟扑腾着起身,生命之火像是从风雨中的小火苗变成了夏日夜晚的篝火。
云雪涯:?
萧然伸手去抓,还被幼鸟躲了过去。
“你这药挺灵的,这鸟现在真有活力。”萧然真心感慨,心上轻松了不少。
只有云雪涯看着跌跌撞撞奔向自己的幼鸟,试探着对它喊了一句:“叶斩星?”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幼鸟狂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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