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寒假,是被试卷和倒计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短暂喘息。
当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海城将举办一个为期五天的优秀学生冬令营时,易雪的第一反应是退缩。
离开熟悉的榆市,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一群来自各地的“学霸”相处五天?
光是想象那种需要重新建立社交距离的场面,就足以让她感到疲惫。
然而,这个机会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冬令营由省里组织,据说参与经历对后续的一些综合评价有一定益处。
母亲林芷在电话里听说后,语气里是难得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雪雪,去吧?出去散散心也好,总闷在家里看书也不好。”
易雪听出了母亲话里那层希望她“走出去”的渴望,或许,母亲比她更害怕她重新缩回那个封闭的壳里。
更让她心绪复杂的是,班级推荐名单里,赫然有她和岑晏的名字。
他们是班级前两名,入选似乎顺理成章。
闻逢伊得知后,抱着她的胳膊兴奋地摇晃:“去啊!当然要去!雪雪,多好的机会!而且还有岑晏陪你呢!就当是高三地狱模式前最后的放松旅行!”
“旅行”?易雪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她的生活里,似乎很少有纯粹为了“放松”而出行的经历。
最终,在一种混合着外部推力、内心一丝微弱的好奇以及对“和岑晏一同出行”这个隐秘念头的复杂情绪中,易雪在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出发那天,榆市下着小雪,细碎的雪粒在空气中飞舞,沾湿了行人的衣襟。
易雪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拖着行李箱到达集合地点时,看到岑晏已经在了。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背着双肩包,正和带队老师说着什么,看到她,立刻扬起一个笑容,穿过稀疏的人群走了过来。
“早啊,易雪。”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朗,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略显沉重的行李箱,“我来吧。”
“不用……”易雪下意识地拒绝,手却抓了个空。
岑晏已经利落地将箱子拎起,笑了笑:“跟我客气什么。”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尴尬推拒的余地。
这种理所当然的照顾,让易雪的心微微一动。她低下头,跟在他身后,走向大巴车,心里那点对未知旅程的忐忑,似乎因为身边这个熟悉的存在,而消散了一小部分。
车程漫长。
易雪习惯性地靠窗坐着,戴着耳机,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冰雪覆盖的单调风景。
岑晏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他没有打扰她,大部分时间也在看书或闭目养神,但偶尔会递过来一瓶水,或者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用口型无声地说:“吃点东西。”
这种安静却细致的陪伴,贯穿了整个旅程。
易雪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对长时间的集体出行感到煎熬。
到达海城时,已是傍晚。
南方的海城与榆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冬天。空气湿润而温和,带着淡淡的咸腥海风,道路两旁的行道树依旧葱郁,完全没有北方冬季的萧瑟。
冬令营的驻地在一所临海的大学里,宿舍干净整洁,推开窗,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海浪声。
然而,新鲜感很快被巨大的不适感所取代。
开营仪式后是破冰活动,来自全省各地的优秀学生被混编成小组。
易雪被分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小组,组员们个个思维敏捷,口才了得,在讨论团队名称、口号时,想法层出不穷,气氛热烈得让她无所适从。
她像一颗被误投入沸水中的冰粒,努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默地坐在角落。
轮到她做自我介绍时,她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让她脸颊发烫,喉咙发紧。
她用尽可能简短的语句报出名字和学校,声音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坐下后,手心已是一片冰凉潮湿。
她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岑晏在隔壁组,他似乎永远是人群的焦点,易雪看到他被几个同学围着,正笑着说什么,神情自若,游刃有余。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落差感袭上心头。
他和她,终究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离开了熟悉的榆中的教室,离开了那个只有他们和闻逢伊的小圈子,这种差异被无限放大。
接下来的两天,课程和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
有大学教授的前沿讲座,有需要团队协作的课题研究,还有各种形式的素质拓展。
易雪在学术环节表现出色,她的思维深度和专注力让她在讲座后的提问环节甚至能得到教授的赞许。
但一到需要团队协作和公开表达的环节,她就变得无比笨拙和紧张。
她越来越沉默,像一只重新缩回壳里的蜗牛。午餐和晚餐是自助形式,她总是端着盘子,找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飞快地吃完,然后逃离喧闹的餐厅。
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孤独,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刚开学时,那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易雪。
第三天下午,是一场大型的模拟辩论赛筹备会,每个小组需要确定主辩手和答辩思路。
易雪所在的小组,成员们争论不休,都想担任重要的角色。
易雪始终低着头,听着那些激昂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擅长逻辑和资料梳理,但让她站在台上与人辩论,光是想象就让她呼吸困难。
“我觉得,易雪可以负责我们的资料支撑和逻辑链梳理。”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在略显嘈杂的讨论中响起。
易雪愕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岑晏站在了他们小组的讨论圈外。
他大概是刚结束他们组的讨论,路过这里。他看着她,眼神平静而认真:“我听过易雪分析问题,她的逻辑非常缜密,抓关键点的能力很强。辩论不只是口才,更需要扎实的内核。”
组员们有些惊讶地看着岑晏,又看看易雪。易雪的脸瞬间红了,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她心里既感激岑晏的解围,又恼恨他这样突兀地把她推到众人面前。
小组长想了想,点头同意:“有道理。那易雪,就麻烦你主要负责这块内容,可以吗?”
易雪只能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讨论结束后,人群散去。
易雪独自一人走到宿舍楼下的海边栈道。傍晚的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发丝,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橙色,景色壮美,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为什么离开榆市,离开那个她可以勉强维持平衡的环境,她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不堪一击的自己?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但她能感觉到是谁。
岑晏走到她身边,和她一样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站着。
海鸥的鸣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空旷的宁静。
过了好久,易雪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那么说?”
她指的是他在她小组里推荐她的事。
岑晏侧过头看她,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跳跃:“因为那是事实啊。你的优点,你自己可能不觉得,但了解你的人都能看到。”
易雪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行的……我不擅长那些,站在很多人面前说话,和别人争论……我做不到像你们那样。”
“像我们哪样?”岑晏轻声问。
“像你那样……自信,从容,和谁都能很快熟悉起来。”易雪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好像……永远也学不会。”
海风拂过,带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岑晏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仿佛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然后,他转回头,非常认真地看着易雪,一字一句地说:
“易雪,你为什么总觉得,你需要变得和别人一样呢?”
易雪怔住了,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肯定:“你安静,喜欢独立思考,能沉下心来钻研,这难道不是非常宝贵的特质吗?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变成一个外向的、喧闹的人?就像……”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海,有惊涛骇浪的壮阔,也有风平浪静的深邃,你能说哪种更美吗?”
他微微俯身,让自己的目光与她的平行,语气变得格外柔和,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我之所以推荐你,不是因为我想让你改变,或者觉得你需要锻炼。而是因为——”
“因为你是易雪啊。”
“因为你是那个会为了一道难题静静思考一个下午的易雪;是那个看似冷淡,却会在别人需要时默默递上一瓶温热的AD钙奶的易雪;是那个在台风夜里明明很害怕,却依旧努力保持镇定的易雪;是那个……在我看来,独一无二,完全不需要变得和任何人一样的易雪。”
“因为你是易雪啊。”
这七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易雪心中那扇紧锁的门。
一股巨大的、酸涩又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她的鼻腔和眼眶。
她迅速低下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凉的石制栏杆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一直以来,她所有的自卑、退缩、不安,都源于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我不够好,我不够正常,我需要改变才能融入这个世界。
她习惯了用沉默来保护那个“不够好”的自己,用距离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肯定地告诉她:你不需要改变,你做你自己就很好。
而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岑晏。
是这个一步步用他的方式,敲碎她冰壳,带她看到阳光的少年。
他的肯定,具有摧毁她所有心理防线的力量。
她没有擦眼泪,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某种坚固的东西被融化后,释然的宣泄。
岑晏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以下,天空从绚烂归于深蓝,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
那天晚上的辩论筹备,易雪没有担任主辩手。
但她不再躲在角落,而是将自己梳理好的逻辑框架和关键论据,清晰、有条理地分享给了小组的成员。
她的声音依旧不大,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稳和坚定。
组员们惊讶于她思维的严谨和资料的翔实,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
最终的小组展示环节,易雪所在小组的陈述,因为扎实的内核和清晰的逻辑获得了高分。
小组长在总结时,特意感谢了易雪的贡献。易雪站在团队成员中间,第一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集体环境中,没有感到格格不入的窘迫,反而有了一种找到自己位置的踏实感。
她悄悄看向台下,岑晏正微笑着看着她,对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那一刻,易雪的心被一种饱满而温暖的情绪填满。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勇气,或许不是强迫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是坦然接受自己的模样,并以自己的方式,发出独特的光芒。
冬令营的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
许多同学相约去市中心逛街,易雪却选择了独自去海边散步。
她沿着沙滩慢慢走着,听着潮起潮落,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开阔和平静。
岑晏找到她时,她正蹲在沙滩上,用手指认真地写着什么。
写完后,她站起身,看着海浪涌上来,将那行字轻轻抹去,不留痕迹。
“写了什么?”岑晏走到她身边,好奇地问。
易雪转过身,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没什么。”她轻声说,“只是一个……告别。”
告别那个总是怀疑自己、想要隐藏起来的易雪。
岑晏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也笑了。他没有追问,只是说:“走吧,该回去集合了。逢伊发消息说,等我们回去,要听故事呢。”
“好。”易雪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她“秘密”的大海,然后转身,和岑晏并肩,踏着柔软的沙滩,向着来路走去。
脚步轻盈而坚定。
海城的冬天,一点也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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