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镇。
“听说了吗?炀谷出大事了!”
“?”
“就号称有鬼王遗迹的那个炀谷!大凤凰寺、河洛神族、丰沮玉门、度厄山的人都去了,结果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嚯,这么严重?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难不成那鬼王借尸还魂了?”
“鬼王算什么,据说啊,那凶神活过来啦!”
“凶神?就是传说里狗头羊角青面獠牙还喜欢吃人的那个?”
“对对对,他啊,一出来就把炀谷吸干了!”
“什么叫做吸干了?”
“就是把人都吸成了骨架子!就像房梁上挂着的那熏鱼一样!”
“那还挺香的……”
人来人往的茶铺里,贺聆微面如土色,巫延真低头只顾喝着茶。
旁边一位长发如瀑、幽绿瞳孔的青年男子,正是那传闻里青面獠牙的凶神。
而另一位眼睛上蒙着白布条,手上摇着扇子笑眯眯听八卦的,在贺聆微眼里才是真的凶神。
毕竟他没有看到前者的醒来,却看到了后者眼眶淌血冲着他笑。
真是一辈子的噩梦。
常泽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还有多久?”
巫延真略一沉吟,谨慎地答道:“约莫还有三天。”
“要不是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我早到了。”常泽语气不耐烦。
贺聆微现在一见到他就跟见了鬼一样,走路说话都不利索,更别提御剑了,而缩地成寸的阵法他也一窍不通。
不需要大范围攻击的时候,巫延真也是个小废物。更何况,先前那一杯加了料的茶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在也唯恐躲闪不及。
让他烦恼的是这一尊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大神。
凶神折丹幽幽道:“你不问我?”
常泽收了笑容,“唰”一声展开扇子遮住了半张脸:“阁下有何高见?”
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没想到“凶神”也算神。
自一旬之前在那鬼地方撞到了这尊凶神复活,他们便迫不得已成为了同路人。
然而凶神脾气尚可,对谁都是温柔耐心,既不随意使唤人,也不捏着小命威胁人,两个小孩都更愿意和凶神打交道。
常泽冷眼旁观,乐得唱这个红脸。
然而凶神总是贴上来,譬如此刻。
“这万年之后的世界还真是有趣,”折丹转过来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目光落在了常泽身上:“我尚未陪着你走过人间,阿泽?”
贺聆微和巫延真交换了一个眼神,把头埋得更低了。
常泽冷笑:“你所谓的行走人间,就是让我做你的靶子?”
自炀谷之变传扬出去,无数仙门“正道使者”前仆后继地涌来,只为把凶神诛杀在摇篮里。但折丹总是不愿出手。
“正道使者们”理所当然地由常泽解决了。他的手段总是格外的血腥残忍,任由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两个小孩受不了,常常跑到一旁去干呕,因此对常泽的恐惧日益加深。
折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常泽嘴角一勾。
这个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对人有同情呢?
抑或是在想,如此凶残之徒早该逐出师门?
逆天而行的阵法总有代价,阵法之中有数百人,阵法之外有一整个炀谷。
阵法消散时,漫天大雨无情落下。炀谷早已化为了一片坍塌的废墟。他看见折丹的右手幻化出一片硕大的叶子,挡住了雨水。
有幼芽破土而出,瞬息之间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大雨淋漓,一人一花在雨中默默无言。
难言的悲伤如雨滴飞溅,留下氤氲的雾气久久缭绕。
大抵是物伤其类,常泽如是猜测。
但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对满地死尸无动于衷,又对一朵花格外怜惜?
他早该在当初就看清了。
见常泽久久不语,折丹向他伸过一只手。
常泽乍然回神,用扇子别开了他的手,话头随之一转:“我不需要。否则留着他们做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龟缩如鹌鹑的两个人。
贺聆微一头雾水,巫延真站起来道:“两位前辈有所要求,我们一定尽力去办到。只是如今九洲的局势纷纭复杂,众仙门各种族的传承都近乎断绝,唯有大凤凰寺一枝独秀,行事无所顾忌,河洛神族高傲蛮横,金辛神族闭门不出,丰沮玉门和度厄山都已逐渐隐退,而人间诸国欣欣向荣。两位如果在人间行走,还请务必小心。”
常泽托着下巴,问道:“你之前所说的神灵呢?”
巫延真摇头:“据古书记载,数万年前天崩地裂,凶神,”他看了一眼折丹,识趣地咽下了关键字,“有神灵堕入魔障,天崩地裂,江河倒灌,日神、月神、巫咸大人及诸多神灵以身祭天,引天火降世,焚尽一切魑魅魍魉,众神时代就此终结。”
贺聆微愤恨道:“如今这些神族煊煊赫赫好不气派,放在众神时代,只配在地上乱爬。”
折丹适时插话:“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没有诸神斗法,天地万物才能自由生长。
巫延真一怔。贺聆微却格外愤怒,拍着桌子道:“他们有神脉传承,人间遍地都是信徒,自然就前呼后拥风风光光,肆意欺凌弱小,哪管得上我们小门小派的死活!”
巫延真补充道:“一场天火耗费了九洲大量的灵气,如今的人哪怕修行,也无法拥有通天彻地之能,不过是强过凡人罢了。为壮大自身,他们更进一步搜刮其他门派的神脉传承,抢占天材地宝,害死了很多人。”
常泽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人间信徒?”
“至诚至灵的人间信仰之力,类似于天地灵气,同样能够补给自身,”巫延真语气低落下来:“人间诸国征伐不断,各国都供奉着一些仙门,为仙族提供信仰之力,仙族则帮助他们百战百胜。”
折丹神色凝重起来。
仙法横扫人间,就如同砍瓜切菜般不费吹灰之力。
但万年之前众神尚且不能肆意妄为,更何况如今?
见折丹敛眉不语,常泽顿时感觉四周的空气都轻快起来,愉悦道:“归墟又是什么?”
“关于归墟的记载少之又少,我只知道那是万物魂归之地,具体并不了解,”巫延真摇摇头,“要回到本门的藏书楼方才能够查阅典籍。”
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到丰沮玉门还有多久?
事情陷入僵局,众人此刻别无他法。
夜色渐浓,一辆马车穿行在干枯的河谷间,辘辘的车轮声独自回荡。
巫延真带着萎靡不振的贺聆微坐在车轭侧方。
折丹斜倚在车厢之中,长发如瀑洒满了软榻。他皱着眉头,修长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侧,透露出无可奈何的疲惫。然而他一旦睁眼,疲惫感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万事皆在掌握之中。
常泽有些庆幸自己眼前还蒙着白布,有些不想看见的,就可以假装看不见。
他侧过脸去,用手撑着头,随着马车的起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现在能睡得着吗?”
折丹的声音幽幽传来。
常泽不愿回答,便当做没有听到,独自装睡。
一只手轻轻撩起他耳侧散下的发丝,动作轻柔地帮他别在耳后。
耳朵被指尖触碰的刹那,他只觉得一丝电流仿佛从中迸射而出,耳朵痒得出奇。
该死的身体,真不争气。
他暗自骂道。
心知道这点动静已经被察觉,他也不再装睡:“尚可。”
“那便好。”
那只手随着声音远去了,常泽却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
明明没有过多的接触,那些早已蒙尘的记忆又重新浮动起来,叫人厌烦。
“眼睛怎么回事?”
语气淡淡的,仿佛被问候的这个人与他无关。
常泽痛恨这样的语气,脸上浮现出一层轻而浅的笑意,带着明晃晃的恶意:“破封而出的那日,你不是看见了吗?怎么,没看够?师父?”
常泽一把攥住了方才拂过耳朵的那只手,将它放在了自己蒙着眼睛的白布上:“感受到了吗?这里,什么也没有。”
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看见这个人的情绪因他而起伏波动,总是令常泽生出一种快意,夹杂着积淀已久的痛苦,格外让人上瘾。
折丹克制着颤抖的声音,却仍旧泄露出了一丝端倪:“谁干的?”
常泽依然笑着,轻飘飘地说:“我亲手挖的,可惜,你没有看到。”
折丹只觉得自己的心头阵阵绞痛,面白如纸,勉强平复着声音:“当年,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常泽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我的好师父,当年你既然不闻不问,如今又来问做什么?我早已经忘了。”
……对方久未应答。
唯有那只依然颤抖的手顺着他的鼻梁向下,细细地抚摸着他的每一个五官,从颧骨、脸侧到嘴唇,最终落在了他的瘦削的下巴上。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怜惜和爱意。
常泽一时之间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瞎了。
沉默良久,折丹轻轻地说道:“你瘦了很多。”
“你错了,我的身体躺在棺材里并没有变化,魂体则在外漂泊了万年。你的眼睛就这样无用?”常泽越发刻薄,毕竟爱与恨本就会让人遍体鳞伤。
万年的时光,他早已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的东西都亲身体会,把从前去不了的地方都一一走过,他已经不会再小心翼翼地揣度另一个人的心思了。
折丹抬头仰天,透明的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没入如云的鬓发,他的声音苦涩:“确实无用,送给你可好?”
常泽冷笑,按捺下隐隐升腾的怒意:“这算什么……”
唰!
一根长箭当空射入,铮一声插在了马车梁上。
他双手一拍,马车顶瞬间碎成齑粉。常泽腾空而起,直直向着前方掠去:“找死!”
一道黑衣人影转身急走,几个跃起便落在了两侧的崖壁上。
常泽紧随其后,右手成掌,拍在了对方后心。
光芒一闪而过,黑衣人影烟消云散,
阵法?
常泽拧眉,向回望去。
如圆筒一样的红色光柱从地下升起,将马车牢牢困住。
车前的两个人早已不省人事。
常泽毫不犹豫地闯入阵中。
轰!
马车轰然炸开。
无数根藤蔓自折丹身后爆发,与阵法的光束缠斗在一起。
常泽没有犹豫,右手凝起一团灰白光芒,沿着阵法的纹路铺展蔓延。
红色的阵法、绿色的藤蔓皆被强势的白光迅速吞噬,浑圆的光球直冲云霄,炸开片片雷光!
无数道亮光落入河谷,被风一吹,顷刻间疯长起来。
原本干涸的河谷瞬间笼罩在了葱茏绿意之中。
折丹动了动手腕,眼中带着惊奇:“……奇怪,我没有感觉到灵力衰竭。”
常泽回忆了一下,自己动手时也完全没有灵力凝滞的感觉。
折丹:“还是他们吗?”
常泽摇头:“不,来设阵的只是一道傀儡,这实力高出前几波人太多了。更何况,此人明显只是来试探一波,下手留有余地。”
脚下躺着的犹带呼吸的两人佐证了这一点。
折丹:“你曾说,炀谷的鬼谷幻境也是一道精细的阵法。这两道阵法,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常泽随手往躺着的两人头顶一点,道:“这不敢保证,我并不了解阵法。不过很明显的是,有人正盼着你醒来。”
折丹惊奇:“不是你吗?我的好徒儿。”
常泽:“……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完整的意识,更不记得你。”
交谈之中,巫延真与贺聆微已经逐渐醒来,看到四周草木繁茂,震惊道:“难道我睡着了?我们已经换地方了吗?”
“我们的马车呢?”
折丹指了指地上破破烂烂的木块。
常泽懒得解释,“没死就起来。”
贺聆微欲哭无泪:“那是我身上最后一笔钱了……自从遇到你们,我就没有遇到过好事……”
巫延真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常泽嘲讽:“如果没有我,你早已死在炀谷了。”
贺聆微还欲挣扎:“君子不挟恩图报……”
常泽阴恻恻道:“我看你是已经好了,那便走吧。”
“走?走去哪?我不走了,一条烂命你拿走吧。”贺聆微闭上双眼,向后倒去。
倒在了后面人的怀里。
巫延真双手扶着人,紧张辩解:“还请两位前辈不要与他计较,聆微的寒骨白也可以当了换钱……”
贺聆微悲痛欲绝:“天杀的巫延真你挖我祖坟!”
折丹展颜一笑,不紧不慢地安抚:“别担心,我们找到了新的办法。”
常泽本也在笑,听到折丹的话却骤然愣住。
他是否对每个年轻人都能耐心安抚?
对他而言,没有人是特别的吧。
想到这里,好像再没什么值得让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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