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E Shadow东影娱乐”楼下拐个角，夹着一家重庆小面馆子。老板娘年纪约五十上下，圆润身材，吊梢眼睛，一手好厨，每逢饭点都爆满，就连下午三点过一刻，也有人时不时就得和其他人拼桌。
也是因为店面实在小，大部分人只是买了带走。桌子拢共四张，没什么翻台率可讲。爱坐不坐。
沈顷潇就是那个三点过一刻、心满意足坐上位置的家伙。
他是偷跑出来的。今天舞蹈老师请假，改了声乐特训，但沈顷潇专攻rap，不和声乐天才混在一块凑热闹，连忙趁一小时休息跑出来吃一顿。昨天是周六，本该是上体重秤的日子，沈顷潇为了这个周六，紧急节食一星期，甚至在下午四点上秤前选了家洗浴会馆汗蒸了一小时，彻底脱水得人摇摇欲坠，这才勉强合格。今天已经过了体重月考，不能再委屈自己了。
——只是没想到下午三点人也这么多。坐下刚吃了两口，旁边来了两个年轻男的，掐着电子烟吞云吐雾。沈顷潇瞄一眼，发现是同公司的后辈练习生。最近新来的小孩一年比一年狂，沈顷潇在上个公司时，抽烟行径还是抓住就开除。东影家大业大，连两个娃子都管不了——他撂下筷子，抬头对那两人道：“你们俩，东影的？”
那俩人一见他，仿佛吓得一哆嗦：“潇哥？你也……”
——被人抓住偷吃诚然不对，但沈顷潇觉得理在自己这边，毕竟，那两人面前也各自上来一碗豌杂面，其中一个还加了肥肠。他冷脸道：“烟掐了，要抽上天台。”
“诶。知道。”俩人果断地把烟收起来。都知道沈顷潇是出道组候补，将来搞不好就是前辈了，不多造次。
刚说完那俩，沈顷潇还没动筷，对面又有个人施施然坐下来。一顶黑色鸭舌帽盖着大半张脸，年纪不大。沈顷潇不爱和人拼桌，更加郁闷，最近的新人都这么没眼力见？还是说东影声乐人才凋零，放任好苗子都跑出来长膘？
之所以说“好苗子”，因为眼前这年轻小孩鼻梁很正，唇和下颌也是精致挂，有棱角又不显得笨拙，线条清楚、流畅，削则破轮廓，补则坏气质，眼下则是正正好好，就沈顷潇所见来讲，这个“下半张脸”纤秾合度，连美容微调都用不着。
……新练习生吗？沈顷潇不记得东影练习生里有这种美人。如果有，他早就把名字记下了。
之所以觉得是练习生，是因为这人鸭舌帽后面压着略长的头发，扎成小辫垂在脑后。发丝微卷，大概是天生。为了方便公司设计造型，练习生不许随意剪发，不少人跳舞时只能把头发扎成一束，沈顷潇最近是单马尾，头发披散下来，长度过肩，偶尔散着发坐地铁，还有男人要他号码。
之所以没觉得是艺人前辈，是因为——倘若是前辈，旁边那俩人早就认出来了。
他一边疑惑，一边吃。旁边那俩人大概觉得在潇哥眼皮底下偷吃（哪怕沈顷潇也在偷吃）终究不自在，快速扒完就走了。
他吃，吃两口，偷看一次。
新练习生穿得很简洁，也很符合练习生的服装要求，也就是尽可能潮、但又不能太丑。这家伙中规中矩，说不上好看，只能算及格。初春时满大街走的保暖夹克，黑T恤，裤子是阔腿，划了好些口子那种。
再看几眼，对方突然开口了：“我马上吃完。”
沈顷潇：“……？？？？？”
脸他只看下半张，看不出什么，可是声音一冒出来，一通百通。但他不太敢相信，指指旁边座位：“那边两个人已经走了，您可以去……”
“我马上走。”对方又说了一遍。这下沈顷潇觉得没跑了：“照——”
对方忽然抬起头看他，鸭舌帽下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做手势示意他噤声。
“别出声，等下给你签名。”他说，“不然就给你告到新人开发组那边，你看着办。”
还带威胁的。沈顷潇干笑一声，转开头假装浑然无事，但马上开始坐立不安，兴奋地咬手指。
……就说该来东影！东影楼下就有真正的照夜白！
他的确喜欢照夜白的电影，喜欢电影，也不意味着一定喜欢演员本人——但他确实又很喜欢演员本人，此生没有料到过的首次照面，堂堂降临于沈顷潇的十七岁，没有当场冲出去仰天长啸已经够给照夜白面子。
但他也很快冷静下来，去结了账，之后又假装从容不迫地坐下来，还加了句“慢慢吃”。
照夜白又抬头看看他，“你不是吃完了吗？”
“我走后，又有人来和你拼桌怎么办，”沈顷潇看了下手机时间，“再给他签个名？那可不行。”
照夜白笑了一声。
吃完以后，沈顷潇和老板娘道别，假装不经意地跟着照夜白走出店外，照夜白才问他：“笔？”
“……”沈顷潇不知道怎么接话，“白老师赶时间的话，直接走吧。我没有笔。下次见一定准备。”
照夜白正在从兜里的口香糖瓶里把糖倒出来，对沈顷潇道：“伸手。”
沈顷潇伸出手，看着照夜白把一粒糖倒在自己手心里。
“白老师，这……怎么好意思要您的糖……”
“你多大？”照夜白问。
“……十七。虚岁十七，”沈顷潇以为是要自我介绍，“生日小一点，但确实是……”
照夜白：“几月生日？”
沈顷潇：“十月。”
他发现两人差不多高……照夜白比他高一点点，不多。
“是小孩啊。”照夜白把帽子取下来，捋了下头发，重新扎好，又扣上帽子，“你是东影练习生？”
沈顷潇反而起了戒备：“你要告状吗？”
“吓唬人的。”照夜白道，又看了看他的手表，“还不到四点。你要回去吗？今晚你们另一个舞蹈老师九点才能到，回去也是待着。”
“你怎么知……”
“都写在你们公告板上呢，路过看了一眼。”照夜白说，“不信的话问你同事。不回去的话，去买支笔，要买本子、买别的什么东西也行。不是说要签名吗。”
竟然是为了签名。沈顷潇打圆场：“那个……倒也不必……”
“那边就有店。”照夜白回身一指，东影拐角这条巷子尽头，确实有家生活用品店，洗脸巾到毛绒公仔一应俱全那种。
沈顷潇定了下神，意识到照夜白在**裸邀请他，反而沉下心：“您经纪人呢？如果您是想借手机或者……别的地方我能帮您的话，您直接提就好。”对大明星说这话有点发毛，照夜白坐在他对面吃面条时确实没什么明星范，但沈顷潇看着眼前这人，总疑心照夜白在扮演什么角色。他太沉静，朴素得可疑。
即使看着不像影星，沈顷潇仍旧在面对穿着常人壳子的照夜白时感到本能的疑惧。如果网上的信息准确，照夜白比他大近乎整两岁，大一两岁的哥哥最可怕，其实很正常。
十七岁这年，沈顷潇从照夜白的初面中感受到的是一种难以被轻易操纵、蒙骗，甚至有攻击性的锋利和冷峻，与他后来碰上的那个温柔得没棱角、偶尔还怯生生地装出一副可怜相的漂亮男人大相径庭。
在沈顷潇说完后，照夜白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手表，“还有九小时……你有空吗？我按练习生津贴的三倍支付你，陪我逛街。逛到晚上九点，当然十二点也没问题，超出工作时间的部分，在三倍基础上给加班费。”
沈顷潇听到这么直白的要求，大吃一惊：“您要潜我？”
照夜白冲他翻了个大白眼：“逛街是潜规则的意思？这是你们练习生的黑话吗？”
沈顷潇尴尬，耳朵有些烧起来。照夜白又说：“还有……我要你这身衣服。”
“……？？？”沈顷潇又吃一惊，“哥，你要我脱的话就直说。”
“……”照夜白郁闷，忽然拉住沈顷潇，把他按在旁边墙上，压低声音，眼睛像鹰眼石那样灼人：“你听好了，我在躲人。我在城市里任何一家酒店出示证件，那边都会知道。我不能直接走进店里买衣服换上，会被认出来。这事和你没关系，但我独自行动的话太容易被注意到，钱保证够，但你不要乱说。不干的话你直接回公司，我管不着，答应的话……”
沈顷潇不等他说下一句话：“白老师……我们去哪换衣服？”
——半小时后，环纬大厦洗手间。
这边的写字楼一层内部有便利店，沈顷潇偶尔不惮远路时也会来买打折沙拉，洗手间的空间比公司宽敞太多。照夜白这一身是经典oversize，沈顷潇身板瘦，穿上后觉得自己像褴褛的蘑菇，只有肩宽撑得起来。出洗手间时，迎头一个男人进来，惊异地打量两眼沈顷潇的长发和脸蛋，走过去后还频频回头看。沈顷潇走到镜子前洗手，整理头发，他没戴帽子，正想再把头发扎上去，身旁人走过来，从他面前挤走一团洗手液：“散着吧。好看。”
是换上他的衣服的照夜白。穿上沈顷潇这一身后，此人仿佛又换了个角色，慢条斯理，温文尔雅。沈顷潇来时穿的是长袖衬衫配短款外套，裤子也是有绒感的柔软面料，好几件都是女款，原本以为照夜白那边会不合身，如今一看，发现最近的时尚icon消化能力了得，照夜白穿上时，晃神之间就成了一位清贵少年。
虽然帽子还压在照夜白头上，但发型已经换了，一部分扎在脑后，下面披散下来。他对着镜子照了照，又看看沈顷潇，说了句“别动”，上手捏住沈顷潇右耳的耳垂。
沈顷潇僵住，不敢偏头，任由照夜白把自己右耳的耳钉取下来，别到自己的右耳。
镜子里活脱脱成了一对。
沈顷潇看了照夜白许久，才意识到那人正透过镜子看自己，连忙故作洒脱地回身别开视线。刚转身过去，有手指轻轻拂过他散落的乌发，“质地这么好，”照夜白道，“从没染过？”
“……染过的，”沈顷潇说，“在前公司差一点出道，染了好几次。我拼命抹精油……”
照夜白笑了笑，“没用的，亲爱的。”他伸手过来，示意沈顷潇挽住，沈顷潇真的去挽，体温交叠的瞬间浑身战栗。照夜白似乎注意到他的不适，偏过头往他肩膀上撒娇似地蹭了蹭，“头发还是要少动，尤其不要染黑后再漂。公司要那么做的话，就说不行。知道了吗？”
“我……”
沈顷潇被他挽着出门，浑身不自在，“我说‘不行’没有用的。”
“会有的。你至少要说出来。”照夜白道。他声线也和刚刚有了一点区别，变得更甜、更有磁性。沈顷潇问：“那，白老师这样煞费苦心地躲人，是因为没告诉人家‘不行，别来找我’吗？”
“我说那些已经没用了。”照夜白靠着他肩膀，甜蜜地笑，“有时候事情不是仅仅拒绝就可以，还要解释。解释的话，没人想听，也没人会听。但是你还小呢，还是要保护自己。从头到脚都很珍贵。”
沈顷潇停下来，看着照夜白：“可你不比我大多少啊……”
“你到底在躲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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