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载梅香,魂归父女旁
陈墨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秦府朱漆大门前时,江南的梅雨季刚过,空气里还浸着湿漉漉的甜香。门楣上 “秦府” 二字烫金已有些斑驳,却仍透着旧时盐商的气派 —— 门前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门环上的铜绿深浅交错,像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故事。
他这次来扬州,是受茶馆掌柜所托,给秦老爷送《味魂录》的抄本。掌柜说,秦老爷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善人,也是个懂吃的主儿,尤其对 “有故事的吃食” 格外上心。可陈墨站在门口,却总觉得这府邸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郁,连风吹过院墙里的梅树,都带着些微的凉意。
“这位公子,可是来寻我家老爷的?” 门房老李头掀开半边门帘,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藏着倦意。他上下打量着陈墨,目光落在帆布包上:“是送《味魂录》来的吧?老爷念叨好几天了。”
陈墨点点头,跟着老李头往里走。穿过雕花木廊,绕过锦鲤游动的池塘,一路所见的亭台楼阁都收拾得整齐,却少了些生气 —— 廊下的灯笼蒙着薄灰,阶前的青苔没人清理,连池塘里的荷叶,都比别处少了几分翠绿。
“府里…… 近来不大热闹?” 陈墨忍不住问。
老李头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自从阿梅小姐走了以后,老爷就没再笑过。府里的下人们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老爷伤心。” 他顿了顿,话匣子似被打开,絮絮叨叨说起往事,“阿梅小姐是老爷的义女,十年前老爷从乱葬岗把她捡回来的,待她比亲闺女还亲。这孩子心善,不光对府里人好,对街坊邻居也热络得很。巷口张婆婆眼睛不好,她每天放学都帮着送针线;街尾王大爷的孙儿腿不好,她就用竹篾编小鸭子给孩子玩;就连卖糖人的刘师傅,下雨天她都要帮着收摊子。”
陈墨心里一沉,刚要再问,就听见书房方向传来 “哗啦” 一声响,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老李头脸色一变,加快脚步:“坏了,定是书房的梅坛又出事了!”
两人赶到书房时,秦老爷正蹲在地上,手里捧着几片破碎的瓷片,头发花白得像被霜打了的芦苇,背脊佝偻着,全然没有传闻中盐商的气派。地上,一坛摔碎的盐渍梅散了一地,琥珀色的梅子滚得四处都是,酸甜的香气混着瓷片的冷意,弥漫在空气里。
“老爷,您没事吧?” 老李头连忙上前扶他。
秦老爷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事,就是…… 又没看住这坛子。” 他抬起头,看见陈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就是送《味魂录》来的陈公子?”
陈墨走上前,将帆布包里的抄本递过去:“秦老爷,晚辈陈墨,幸不辱命。” 他目光落在地上的盐渍梅上,又看了看书桌 —— 桌上还摆着三个空了的梅坛,坛口蒙着防尘的蓝布,旁边放着一把小巧的银勺,勺柄刻着 “梅” 字。
“这盐渍梅,是阿梅最爱吃的。” 秦老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软了下来,指尖轻轻拂过空坛,像是在触碰易碎的回忆,“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吃我腌的梅子,就抱着坛子不肯撒手,说‘爹,这梅子比蜜还甜’。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腌一坛,放在书房里,等着她回来吃。” 他拿起桌上的银勺,指尖摩挲着勺柄的字,语气里满是怀念,“这勺子,还是她十三岁生日时,我特意让银匠打的,她走到哪都带着。有次她帮巷口张婆婆送针线,还把勺子落在了张家,急得哭了半宿,说那是爹送她的最珍贵的东西,后来还是张婆婆连夜送回来的。”
陈墨接过银勺,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却莫名觉得心里发暖。他刚要还给秦老爷,勺底忽然映出个小小的身影 ——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粉色襦裙,裙摆绣着浅淡的梅花,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垂在肩头。她手里攥着一把银锁,锁身刻着 “平安” 二字,正站在江边的码头边,望着江水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墨心里一惊,手一抖,银勺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府里的梅树在风里摇晃,哪有什么女孩的身影?“秦老爷,” 他声音发紧,指节攥得发白,“您…… 您见过阿梅小姐的银锁吗?”
秦老爷听到 “银锁” 两个字,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和勺底映出的一模一样的银锁:“见过,这是我五年前在江边找到的。渔民说,是从江里捞上来的,锁身上还刻着阿梅的名字。” 他声音哽咽,胸口起伏着,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这银锁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我带她去首饰铺挑的。她当时非要选这个刻着‘平安’的,说‘爹,有了这把锁,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后来她总把银锁挂在脖子上,连睡觉都不摘。有次街尾王大爷的孙儿生病,她还把银锁摘下来,放在孩子枕头边,说‘这锁能保平安,弟弟很快就会好的’。”
陈墨看着勺底的身影,女孩还在哭,手里的银锁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秦老爷,”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阿梅小姐…… 可能不是被拐走的。”
秦老爷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震惊:“你说什么?不是被拐走的?那她去哪了?”
陈墨把银勺递到他面前,勺底的女孩身影清晰可见:“您看,这是银勺映出的阿梅小姐。她站在江边,手里攥着银锁,像是有话要对您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晚辈之前在北平胡同里,也曾用这把银勺,看见过守护老人的少年魂魄。这勺子,能映出心怀执念的魂灵。”
秦老爷凑到银勺前,看清勺底的身影时,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银勺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阿梅,是阿梅!” 他声音颤抖,伸手想要触碰勺底的身影,却只摸到冰凉的金属,“孩子,你到底怎么了?告诉爹,你是不是受委屈了?那年你帮卖糖人的刘师傅收摊子,淋了雨发烧,还说‘爹,刘师傅不容易,我这点小病不算啥’,你这么懂事,怎么会有人舍得欺负你?”
就在这时,勺底的女孩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陈墨和秦老爷都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可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我想起来了!” 秦老爷突然喊道,眼神里满是痛苦,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泛白,“五年前,我带着阿梅去苏州进货,在船上遇到了海盗。那些海盗拿着刀,要杀我抢货,是阿梅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了一刀!” 他捂住胸口,像是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疼痛,声音里满是自责,“她当时还笑着说‘爹,我没事’,可我看见血从她胳膊上流下来,染红了她最喜欢的粉色襦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海盗见阿梅伤了,就把她掳走了,说要拿她换赎金。我当时急疯了,赶紧凑了赎金,可等我赶到约定的地方,却只看见一片空船。后来,我才从一个逃出来的海盗嘴里知道,阿梅为了不被他们侮辱,跳江自尽了……”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吹得书房里的烛火摇曳不定。陈墨再看银勺,女孩的身影往江边方向挪了挪,好像在指引他们去。“秦老爷,” 他站起身,把银勺揣进怀里,“我们去江边看看吧,阿梅小姐,可能在等您。”
秦老爷点点头,踉跄着站起身,抓起桌上的银锁,就往外走。老李头想跟着,却被秦老爷拦住了:“你在家等着,我跟陈公子去就行。”
两人坐着秦府的马车,往江边赶去。马车驶过熟悉的街巷,秦老爷看着窗外,眼眶一直是红的,嘴里喃喃自语:“阿梅,你还记得这条街吗?你小时候总在这里跟卖风筝的爷爷换风筝,用你攒的梅子干;还有那家点心铺,你总说他们家的桂花糕最好吃,每次路过都要拉着我进去买……”
到了江边时,天已经擦黑了,夕阳把江水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渔船挂着灯笼,在江面上缓缓移动。陈墨掏出银勺,勺底的女孩身影站在一处芦苇荡旁,对着他们挥手。
“在那边!” 陈墨指着芦苇荡,拉着秦老爷跑了过去。
芦苇荡里的泥土很软,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约莫几十步,陈墨突然看见前面的泥地里,露出半截青色的衣角 —— 那是件粉色的襦裙,和勺底女孩穿的一模一样。
“阿梅!” 秦老爷大喊着,冲了过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很快,一具小小的尸骨露了出来,尸骨旁放着半坛盐渍梅,坛口的封布已经破了,里面的梅子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坛底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爹,我回家了”。
秦老爷抱着尸骨,哭得像个孩子,眼泪滴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阿梅,爹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五年,委屈你了。” 他打开怀里的丝绒盒子,把银锁放在尸骨旁,声音哽咽,“你看,爹把你的银锁带来了,我们回家,好不好?还记得巷口张婆婆吗?她总说等你回来,要给你做她最拿手的虎头鞋;还有王大爷的孙儿,他总问‘阿梅姐姐什么时候回来,陪我玩小鸭子’……”
陈墨站在一旁,眼眶也红了。他掏出银勺,勺底的女孩身影对着秦老爷笑了笑,然后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
秦老爷从马车上拿来一个布包,把半坛盐渍梅倒出来,撒在江边:“阿梅,这是你最爱吃的梅子,爹给你撒在江边,你想吃的时候,就能吃到了。你以前总把梅子分给街坊们,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在你也能跟江里的鱼虾分享了……”
就在梅子撒下去的那一刻,江面上突然起了一阵风,风里带着梅子的甜香。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江里走了出来,正是阿梅 —— 她穿着粉色襦裙,手里捧着一坛新腌的梅子,脸上带着笑,走到秦老爷面前:“爹,梅子不咸了,你尝尝。张婆婆的虎头鞋我还记得,王大爷孙儿的小鸭子,我还没编完呢……”
秦老爷抬起头,看见阿梅,愣了愣,然后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只摸到一片空气。“阿梅,我的阿梅……” 他哽咽着,“爹好想你。”
“爹,我也想你。” 阿梅笑着说,把手里的梅子坛递过去,“这坛梅子,是我照着爹教我的方法腌的,你带回去吃吧。以后,我会经常带着梅子香来看你的,也会去看看张婆婆和王大爷他们……” 她说完,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江风里。
秦老爷抱着空坛,站在江边,久久没有动。直到天完全黑了,陈墨才上前,扶着他往回走。
回到秦府时,已是深夜。奇怪的是,之前府里的怪事,全都消失了 —— 书房里的梅坛安安稳稳地放在桌上,镜子里再也没有陌生小女孩的背影,廊下的灯笼也像是被人擦过,透着明亮的光。
从那以后,秦老爷每年都会在阿梅忌日那天,往江边撒盐渍梅。他还会带着梅子,去看望巷口的张婆婆和街尾的王大爷,给王大爷的孙儿讲阿梅的故事。街坊们都说,阿梅没走,她还在这条巷子里,带着梅子香,守护着她爱的人。
陈墨在秦府住了半个月,每天都陪着秦老爷腌盐渍梅。秦老爷教他怎么选梅子:要选刚成熟的青梅,表皮光滑,没有斑点;怎么腌梅子:先把梅子用盐水泡三天,去除涩味,然后一层梅子一层盐,放进坛子里,密封好,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腌梅子就像养孩子,得有耐心,不能急,” 秦老爷一边教他,一边说,“阿梅那时候,总在我腌梅子的时候,蹲在旁边看,问我‘爹,什么时候才能吃呀’,我就说‘等梅子变甜了,就能吃了’。她还会把刚腌好的梅子,偷偷装在小布包里,送给巷口的张婆婆,说‘婆婆,这梅子能开胃,您多吃点’。”
离开那天,秦老爷把盐渍梅的方子写在一张宣纸上,字里行间都透着对阿梅的思念:“陈公子,这方子给你,你要是想阿梅了,就腌一坛梅子,说不定,你也能闻到梅子香。”
陈墨把方子叠好,放进《味魂录》里。夜里在客栈,他打开本子,钢笔尖落在纸上,墨水晕开时,眼眶湿了 ——
“辛丑年夏,遇于扬州秦府。盐渍梅一坛,藏五载思念,裹父女深情,亦载街坊暖意。
秦老爷之盐渍梅,非仅吃食,乃岁月熬就之牵挂。青梅选之精,盐水泡之细,盐层铺之匀,每一步都藏着对阿梅的疼惜。阿梅以命护父,魂不散,守江边,藏梅子于身,刻思念于坛,临终盼父寻,念的是父女团圆;生前助邻里,送针线、编玩具、分梅子,暖的是市井人心。
今录此方,非为传味,实为记魂 —— 世间至味,从非山珍海味,乃藏于食物里的真心:是老人每日腌梅的坚持,是女孩攥紧的半坛梅子,是江边上父女相望的暖,是街巷间邻里互助的甜。
往后每腌此梅,当念:有人曾以魂为引,照亮归家之路;有人曾以心为梅,熬暖岁月之寒;亦有人曾以善为灯,点亮市井烟火。
此方名:阿梅之念。”
写完,陈墨把银勺放在本子上,勺底映出窗外的月亮,好像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月光里,手里捧着一坛梅子,对着他笑。他想起秦老爷的话:“心诚,就能看见想看见的人。”
江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梅子的甜香,好像那坛暖了岁月的盐渍梅,还在秦府的书房里,等着那个叫阿梅的女孩,回来品尝;好像那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孩,还在扬州的街巷里,带着梅子香,帮张婆婆送针线,给王大爷的孙儿编小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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