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之前在工厂做过质检员的经验,慕容青瓷的求职之路顺利得多。在离他们出租屋不远的一家电子厂,她很快找到了工作,依然是做质检员,月薪八百块,不包吃住。虽然工资不高,但在当时当地,对于她这样的学历和经验,也算是个正常的起点。她很快就适应了流水线旁的工作,穿着统一的防静电服,坐在工位上,用仪器检测着一个个小小的电子元件。工作重复、枯燥,但至少是在室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强度也相对可控。
而文时默的处境则艰难得多。他在人才市场接连碰壁了好几天。招聘的人看他年纪轻,细皮嫩肉,一副学生样,问起学历和经验他都支支吾吾,不是嫌他没文化,就是直言他吃不了苦。带出来的钱像流水一样减少,却看不到任何收入进账,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在人才市场外遇到了一个操着家乡口音的中年男人,算是同乡。那男人看他连续几天在这里转悠却一无所获,便凑过来递了根烟,问道:“小伙子,还没找到活儿?我看你也是实在人,要是真不怕吃苦,跟我们干工地去不?就是累点,脏点。”
文时默眼睛一亮,急忙问:“叔,工地上……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同乡打量了他一下,说道:“刚开始可能少点,但只要肯下力气,能跟上趟,一个月拿个一千五六没问题!”
一千五六!这比慕容青瓷的工资几乎高出一倍!文时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点头:“我去!叔,我能吃苦!”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文时默就跟着同乡来到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十九岁的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吃苦”。
他被分配去搬砖、和水泥。那红砖粗糙沉重,一摞摞搬起来,没一会儿手指就被磨得生疼,掌心火辣辣的,很快就起了水泡,水泡磨破了,钻心地疼。和水泥更是辛苦,沉重的沙石、水泥粉要靠人力混合,铁锹在他手里显得无比笨重,每一下搅拌都耗费巨大的力气。飞扬的水泥粉尘呛得他直咳嗽,汗水混着灰尘,在他年轻俊秀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痕。
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工地上每一个忙碌的身影。文时默感觉自己的脊背像是要被晒裂,汗水浸湿了全身,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黏。从未经历过如此高强度体力劳动的他,只觉得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腰更是像要断掉一样。
中午休息时,他捧着那个巨大的、印着牡丹花的搪瓷碗,蹲在工地的阴凉处,和工友们一起吃着简单的大锅饭,饭菜的味道几乎尝不出来,他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补充着消耗殆尽的体力。他看着周围那些皮肤黝黑、布满皱纹,却能谈笑风生、仿佛习以为常的工友,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重量,以及自己曾经拥有的生活是何等轻松。
与此同时,慕容青瓷正坐在恒温的车间里,听着机器的低鸣,仔细地检查着手中的元件。她或许会偶尔想起文时默,猜测他在做什么,但她很难想象,那个曾经在健身房练习散打、开着轿车、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正咬着牙,在尘土和汗水之中,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透支着年轻的身体。
傍晚,当慕容青瓷下班回到出租屋,收拾清爽,文时默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带着满身的尘土和疲惫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但看到慕容青瓷,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巨大的反差,在他们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这不仅仅是工作环境的差异,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正在他们关系的天平上,悄然放下重量未知的砝码。
汗水与尘土没有白费。文时默凭借着年轻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很快适应了工地高强度的节奏。他不再是最初那个笨手笨脚、细皮嫩肉的学生仔,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手臂也隐隐有了力量的线条。他学着工友们的样子,在休息时大口喝水,大声说笑,渐渐地融入了这个粗糙而直率的世界。
一个月后,发薪的日子到了。当工头将那个装着现金的、略显厚重的信封递到他手上时,文时默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走到一旁,背过身,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钞票,仔细数了一遍——足足一千八百块!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这笔钱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厚度,更因为它承载着他这一个月来的每一滴汗水、每一份艰辛,以及他作为一个男人,第一次真正依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尊严和价值。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他紧紧攥着这笔钱,脸上控制不住地洋溢起灿烂而自豪的笑容,连眼角都漾开了细纹。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着口袋里厚厚的一沓钱,第一个念头就是慕容青瓷。他想起前段时间,两人一起逛商场时,青瓷在一个数码柜台前驻足了好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里面一款小巧的MP3播放器,白色的,很精致。她小声说过好几次,要是有一个就好了,上班下班路上听歌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当时他囊中羞涩,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现在,他终于有能力了!
文时默脚步一转,径直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手机数码店。店里琳琅满目,他目标明确,直接找到了MP3的柜台,一眼就看到了青瓷喜欢的那款白色机型。
“老板,这个白色的MP3怎么卖?”他指着那款机器问道。
店家打量了他一下,报了价:“这个啊,音质好,内存也大,二百三。”
二百三!几乎是他一天多的工钱。若是以前,他可能眼睛都不眨,但现在,他深知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文时默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在工地学来的、与工友们采购工具时练就的讨价还价本领。
“老板,太贵了,便宜点。我诚心要。”
“小伙子,这已经是最低价了,你看这做工……”
“一百八!行我就拿了,不行我就去别家看看。”文时默作势要走。
“哎哎,别急嘛……一百八太低了,这样,二百,最低了!”
“就一百八,我身上就带这么多。”文时默坚持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
店家看着他黝黑的脸庞和带着尘土的工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摆了摆手:“行行行,看你小伙子实在,开个张,一百八拿去吧!”
成功砍下五十块钱,文时默心里一阵窃喜,比多发了奖金还高兴。他仔细检查了机器,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将一百八十块钱和那个装着MP3的小盒子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还下意识地拍了拍。
他几乎能想象出慕容青瓷看到这份礼物时,那惊喜又开心的表情。这份靠他自己汗水换来的、饱含心意的礼物,让他觉得这一个月的所有苦累,都值得了。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格外轻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给她一份惊喜。
文时默回到出租屋,发现慕容青瓷还没回来,想来她所在的电子厂最近订单多,应该是加班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崭新的MP3和剩下的1620块钱一起,藏在了枕头底下,仿佛藏着一个甜蜜的秘密。然后系上围裙,开始在公共厨房里忙碌起来,准备着简单的晚餐。
饭菜的香味刚刚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楼下就传来了慕容青瓷清脆又带着点气喘的声音:“时默!快点下来帮我搬一下,我搬不动了!”
文时默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急匆匆地跑下楼。只见慕容青瓷站在楼道口,脚边放着好几个印着商场Logo的购物袋,大大小小,看起来分量不轻。她脸上带着购物后的兴奋和一点点疲惫。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文时默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提起所有袋子。
“等会儿你就知道啦!走,回家吃饭,饿死我了!”慕容青瓷挽住他的胳膊,笑容明媚。
回到他们的小房间,文时默将饭菜端上那张兼做餐桌的旧桌子。慕容青瓷却迫不及待地开始翻弄那几个购物袋,像献宝一样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展示。
有当季流行的连衣裙、新款的高跟鞋、一套看起来不便宜的化妆品,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皮包……琳琅满目,几乎都是她自己的东西。
“时默,你看!我今天发工资了!八百块呢!”慕容青瓷兴奋地说着,“所以就忍不住买了几套衣服和鞋子,老是穿那几件都腻了。”她拿起其中一件男式T恤,丢给文时默,“喏,这是给你买的!我看你工地干活费衣服,给你买件结实点的。”
文时默接过那件普通的T恤,看着床上、椅子上堆满的新物品,又看看慕容青瓷开心的脸庞,他脸上也露出了憨厚而满足的笑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他不在乎自己只有一件T恤,他在乎的是青瓷的快乐,以及他们终于靠自己的双手,让生活有了起色。
两人开心地吃过晚饭,文时默利索地收拾好碗筷。慕容青瓷还在美滋滋地摆弄她的新衣服。这时,文时默才走到床边,神秘兮兮地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小巧的盒子。
“青瓷,我今天也发工资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发了多少?买了什么?”慕容青瓷立刻放下衣服,充满期待地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文时默将那个白色的MP3盒子递到她面前,轻轻打开。
“诺,MP3。你上次说喜欢的那个。”
“哇——!”慕容青瓷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一把抢过盒子,拿出那个白色的精致小机器,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就是我看上的这款!白色的!老公你真好!你还记得!”
激动之下,她猛地搂住文时默的脖子,在他沾着些许油烟味和汗味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留下一个响亮的吻声。
文时默被她亲得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嘿嘿地笑着,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了,觉得一切辛苦都烟消云散。这个夜晚,小小的出租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浓浓的爱意。然而,在各自消费观念的差异下,那藏在枕头底下、厚度迥异的两份工资余额,似乎也预示着未来可能潜藏的微妙波澜。但此刻,他们只沉浸在彼此给予的、简单的幸福之中。
时间很快来到了年底,空气中弥漫着年关将至的躁动与期盼。工地上早已停工,文时默和慕容青瓷这对在工友和邻居眼中恩爱的小夫妻,也像无数候鸟一样,开始计划着返乡过年。
当初开来南方的那辆轿车,是文时默父亲的,在决定出门打工自立的那一刻,文时默就已然将车钥匙还了回去。因此,他们必须像千千万万的普通打工者一样,去挤那趟通往家乡的、饱含着乡愁与艰辛的春运长途汽车。
汽车站人山人海,空气中混杂着汗水、泡面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上车,在狭窄的、座椅破旧的后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车厢里塞满了人和大包小包的行李,连过道都水泄不通,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车子在颠簸的国道上摇晃着前行。慕容青瓷从小体质不算太好,加上车厢内闷热难闻的气味,没多久就开始晕车。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虚汗,胸口一阵阵翻江倒海。
“时默……我……我想吐……”她虚弱地靠在文时默肩上。
文时默赶紧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准备好的呕吐袋,撑开递到她嘴边。一路上,慕容青瓷吐了好几次,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到最后只能干呕,每一次剧烈的咳嗽和呕吐都让她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文时默一手稳稳地举着袋子,一手不停地、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无奈。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略显荒凉的冬日景象,又看看怀里难受不堪的妻子,心中五味杂陈。
终于,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干呕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后,慕容青瓷几乎虚脱,她软软地、委屈万分地趴在文时默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怀里,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脆弱:
“时默……我们……我们不去打工了好不好?”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下颌坚毅的线条,哀求道,“你爸妈一个月能赚两三万……我们就回去,好好跟他们说,我们不出去打工了,他们……他们总不会看着自己儿子儿媳没饭吃的……对不对?我们回家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这番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文时默的心口。
他拍着她后背的手微微一顿。车厢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只剩下怀中妻子委屈的啜泣和自己内心剧烈的震荡。他知道打工苦,却没想到这苦会让青瓷如此难以承受,甚至让她萌生了退回父母羽翼下的念头。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那个他曾经发誓要凭自己双手给她幸福的女人,此刻因为最基本的旅途奔波而崩溃。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心痛,有怜惜,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某种信念的动摇。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她又往怀里紧了紧,用外套裹住她冰凉的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那眼神深处,挣扎与决断正在激烈地交锋。这条他们自己选择的、布满荆棘的路,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这样折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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