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是宋代文学家陆游所作。陆游二十岁时娶妻唐氏,两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童话般的开始,却是悲剧式的结尾。陆母担心陆游沉溺儿女私情而误大好前程,加之唐氏无生育,陆母强逼陆游休了唐氏。两人含泪分别,各自嫁娶,自此天涯咫尺,不通音信。七年后,陆游在沈园偶遇前妻唐氏。昔日缠绵悱恻的枕边人,而今却依偎着他人,心中不免苦涩。而唐氏亦在人群中发现了陆游,经现任丈夫赵士程同意,给陆游敬了一杯酒,却欲语泪先流。两人不发一言,却道尽悲欢离合。此时依然一事无成的陆游在沈园的墙上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名传千古的词。
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曾经拥有,却又永远失去。
公元1203年,初秋,巳时。和煦的阳光穿过萧绍运河边正随风摆动的杨柳,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南宋的人们穿梭在绍兴的大街小巷,小商小贩们的吆喝声混合着学堂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青石桥上的姑娘们打着油纸伞边走边掩嘴轻笑,河边几名妇人一边捣衣一边说着邻里闲事。不远处的码头,几名搬运工光着上身,正呼哧呼哧的往船上搬货,阳光被汗水湿透的皮肤反射出来,显得非常耀眼。三名少年如在林中穿梭的燕子,嬉笑追逐的穿过搬运工,其中一名高个少年“啪”的一声,撞倒了一名搬运工,搬运工肩上扛着的麻袋跟着摔倒在地,里面装着的稻谷撒了一地。在搬运工的呻吟和责骂声中,三名少年虽然嘴里回骂着,但脚不停、头不回,沿着河岸的青石路在人群中腾挪闪移,转过一个弯,高个少年躲闪不及,撞到一名壮汉身上。这壮汉身体微微一震,但高个少年却摔倒在地。
“哎哟”高个少年呻吟了一声,道:“是哪个不孝孙子撞了他爷爷?”
壮汉一愣,不曾想这少年如此无礼,怒从心起,喝道:“大胆,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想找死吗?”
高个少年身躯一扭,就站了起来,嘻嘻笑道:“孙子,你爷爷我死了,记得给你爷爷我披麻戴孝,磕头作揖,你爷爷我必定保佑你逛窑子逛到腿抽筋,赌牌赌到手抽筋”
此言不仅引得高个少年身边的两名同伴哈哈大笑起来,连路人也纷纷围了上来,跟着哈哈大笑。
“王八蛋,老子打死你”
三少年见壮汉举拳欲打,赶紧转身躲入人群中,跑了几步,又回头对着壮汉做起了鬼脸。
壮汉正要追,刚跑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别追了”
满脸怒气的壮汉一听这话,心中虽愤愤不平,但立马停步转身,抱拳低头恭敬道:“是,知府大人!”,说完,便规规矩矩的站在说话者的身后。
围观的人们寻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是一名头发胡子均已花白的老者。此人年纪虽大,但精神抖擞,眼神犀利,身体硬朗,显然比刚才的壮汉更显魁梧,虽着简陋的常服,但不怒自威,气度非凡。
“是辛大人!”不知是谁首先喊了出来,人群立马躁动起来,人们纷纷喊着“辛大人”,眼神和语气中充满了崇敬之情。
这名老者正是南宋王朝主战派的辛弃疾,此时虽已六十四岁,但一心望汴京,时刻想着饮马故乡,收复北方失地,可怜自己是来自山东的归化人,始终不得朝廷重用。如今,幸得同为主战派的韩侂胄上位太师,受尽排挤和污蔑的辛弃疾再度被启用,做了绍兴知府。自上任后,辛弃疾清正廉明,革故鼎新,宽以待民,严以驭下,深得百姓爱戴。
辛弃疾向人群点头示意后,带着几名随从,朝来福酒楼走去。酒楼老板看到外面的动静,口喊“辛大人大驾光临,何幸如之,何幸如之!”然后赶紧跑出来,一边将辛弃疾等人迎上二楼一边介绍道:“二楼的包厢已经准备好了。中午给大人准备了醉鸡、梅干菜焖肉、臭豆腐,另外,刚从鉴湖里捞上来一条草鱼,正好请大人尝尝……”
“客人到了没有?”辛弃疾打断了老板的介绍。
“客人还没有到。请大人放心,我在门口等着,客人一到,就带上二楼包厢”
“不不不,客人到了立即报我,我亲自下楼迎接。另外,我已经吩咐过你了,菜品一定得是最正宗的绍兴菜。我要招待的客人,可在绍兴待了很多年。但凡他皱一下眉头,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放心,如果大人不满意,不用大人动手,我立马关了我这百年老店”
辛弃疾在老板和随从的簇拥下上了二楼,却见二楼大堂靠河的位置正坐着一名穿着怪异、专注欣赏风景的短发男子,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名男子三十岁左右,身材消瘦,脸部轮廓分明,倒有几分英俊,穿着蓝色的短袖上衣,蓝色的长裤,一双看不出材质的白鞋,左手腕上还带着一个黑色的手镯。
老板察觉到辛弃疾注视的目光,赶紧解释道:“哦,这人刚来,说在二楼赏赏风景,坐会就走。小人以为大人要接近午时才来,所以就答应了。小人这就赶他走”
辛弃疾见老板走到短发男子身旁礼貌的说了几句送客的话,还承诺送份糕点、下次来免单等语,可短发男子始终不依。见此,刚才被少年戏弄的壮汉暴喝道:“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滚!”
短发男子转头,这才发现身后已站着几名身材魁梧之人。看见那名壮汉凶神恶煞的脸,短发男子不仅惶恐起来,支支吾吾道:“关,关你什么事,我愿意坐多久,就坐多久。又,又不是不给钱!”
壮汉本就心中有气,“噔噔”两三步冲到短发男子面前,抓住衣领一把就将其提了起来,吓得短发男子“哇哇”直叫唤。
辛弃疾担心短发男子被壮汉所伤,大喊道:“住手,别伤了他”
壮汉这才松了手,而短发男子已经被吓得缩到了墙角。辛弃疾上前扶起短发男子,安慰道:“小兄弟别怕。听小兄弟的口音,应该是外地人吧”
短发男子见来人正气凛然,语气温和,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才站了起来,恐惧之情还挂在脸上,咽了口唾液,舒缓了一下情绪,才道:“我是山东平阴人”
“哦。平阴是个好地方,柳下惠的故乡”
“对啊,我老家离柳下惠的故乡就不远。哎呀,想起家乡的酸枣、豆腐皮就流口水,还有远近闻名的东阿阿胶”短发男子不禁啧啧称赞。
“好是好,可惜啊,落入了金贼手里”
“哦”短发男子似乎对辛弃疾的这句感叹无动于衷,机械的回应,又道:“你是哪里人?”
“济南府历城人。小兄弟是怎么到了这里的?”辛弃疾感到眼前的短发男子不仅无礼,而且对失去故土毫无波澜,已眉头紧锁。
“哦,我是,这个……。诶,历城离我们那也不远呢”
“是不远,沿黄河顺流而下,一天就到了。小兄弟来这里多久了?”
“刚到,刚到”短发男子对辛弃疾的盘问已感到厌烦。
突然,一名店小二一边急匆匆的上楼一边道:“大人,大人,客人到楼下了”
辛弃疾对短发男子微微一笑,转头对一名随从低声吩咐道:“盯着这人,但凡有不对,先拿下再说”
辛弃疾交代完,赶紧下楼,正好在楼梯上遇见迎面而来的一位老者。这名老者穿着一件打补丁的青布衣,头发胡子全都白了,满脸愁容,仿佛一生的苦难都镌刻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拄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棒,在书童的搀扶下正上楼而来。
“待制大人,抱歉抱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辛弃疾赶紧走到老者侧后方,连连称歉。
“才四个月不见,幼安老弟反而陌生了,不是说过你我不论老少,不论官职,以兄弟相称吗?”
辛弃疾知道老者在责怪称呼他为待制大人,赶紧改口道:“放翁大哥批评得是。上次在山阴促膝长谈,相见甚欢。大哥对国是字字珠玑,在下受益匪浅。今想着来福酒楼的醉鸡闻名天下,特邀大哥来尝尝,也让兄弟我再饱耳福”
来的老者正是陆游,俩人都一心想着北定中原,共同的目标、相同的想法将俩人紧紧绑在一起,彼此心心相惜,相见恨晚,交浅言深。
俩人手牵手上了楼,陆游看了看大堂,道:“这里视野开阔,凉风习习,就不去包厢了,坐这里吧”说完,一屁股坐在了临河的一张桌子。
辛弃疾也跟着坐下。随从和店家赶紧将包厢里的茶、小吃、凉菜等转移过来。
“哎,大雁南归,却不知我何时北还”辛弃疾看着外面在天空中划过的大雁,不禁感叹道。
“会的,幼安老弟,我还要去看四门塔呢”
“哈哈,届时大哥可一定要赋诗一首”
“如今韩太师积极备战,幼安老弟终有一番大作为”
“是啊,幸得太师信任。只是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幼安老弟,千万别忘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抗金大业虽艰险,道阻且长,无论如何,都不要忘了年少时的梦想”
正当俩人交流甚欢,渐入主题讨论如何击败金国时,却传来一阵“嘻嘻”笑声。辛弃疾扭头看去,正是刚才的短发男子。
“说这说那,都是纸上谈兵,还不如给金国来个南北夹击呢”
陆游上楼就注意到这穿着怪异的短发男子,只是辛弃疾没介绍,自己也就不问了,而今短发男子虽然瞧不上自己与辛弃疾讨论的北伐策略,但终究是同道中人,高兴道:“这位小兄弟有何高见?”
“蒙古人知道吗?铁木真听说过吗?跟他们联手,就可击退金人”
陆游满脸失望,道:“蒙古人孱弱不堪,各自为政,各部族之间相互攻伐,根本无力与我大宋联手。至于那铁木真,听说正被王汗打得如丧家之犬,有何资格与我大宋联手?小兄弟关心国事,一心抗金是对的,但也要认清现实,不要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哦”短发男子似乎突然醒悟过来,道:“现在的铁木真还在被王汗打啊。放心,王汗打不过他”
陆游和辛弃疾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诧异。此时的铁木真及其部下被王汗追得四散溃逃,铁木真已是手中无将,眼下无兵,到了矢尽援绝的险境。天下人都认为铁木真灭亡是迟早的事,但眼前的短发男子却笃定铁木真能赢。
辛弃疾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陆游此时才知道,原来辛弃疾也不认识眼前的短发男子。
“我叫肖明。两位大叔、大爷怎么称呼?”
“这位是待制大人陆游陆放翁先生,本官姓辛名弃疾,乃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
“哎哟!”短发男子惊叫一声,赶紧走到俩人面前,拱手道:“天啊,竟然遇到二位,不知修了几世才换来今日的一面呢。二位有所不知,我可是读了二位的很多诗词,对二位崇拜得不得了。我这一辈子要是能写出望二位项背的诗词来,也不枉此生了”
辛弃疾见肖明说得情真意切,对他的疑虑减了一点。此时,一名士兵快步走到辛弃疾身边耳语。陆游虽听不见士兵对辛弃疾说了什么,却见辛弃疾虎躯一震,满脸震惊的看着肖明。陆游深知辛弃疾沉稳的个性,此时必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才会将震惊的表情写在脸上。
辛弃疾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旁边的空位对肖明道:“肖兄弟请坐。本官有一事相询,望肖兄弟不吝赐教”
陆游吃惊的望着辛弃疾,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对眼前的平头百姓如此客气礼貌。
肖明也不客气,跨过凳子便坐下,道:“辛大人放心,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肖兄弟为何肯定铁木真能打赢王汗?”
“这个呢,怎么说呢。这铁木真能与部下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他的部族都拥护他。这次王汗打他,对铁木真来说是生死大事,必定以命相搏,并许诺别人好处,让更多人跟着他干。可对王汗来说,王汗实力远大于铁木真,打铁木真就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已,王汗不必以命相搏,最后骄兵必败”
“说得好。正如肖兄弟所料,刚才下人禀报,铁木真在折折运都山偷袭了正寻欢作乐、毫无防备的王汗,以少胜多,王汗已西逃,主力已被铁木真绞杀。现在的铁木真,已是蒙古草原的王者,无人能与之抗衡”
此时二楼大堂一片静谧,连风都不敢来打扰。
陆游惊得手中的茶杯溢出茶汤滴落在大腿上而不觉,直到大腿被烫伤了才赶紧站起来,在辛弃疾和肖明的帮助下提裤抖落茶汤。
此时,店家已将菜肴端了上来。辛弃疾等三人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地。随着谈话的深入,辛弃疾越发对肖明摸不透。肖明自称平阴人,一路南下讨生活。平阴离自己的家乡历城并不远,自己对平阴也有所了解,问肖明平阴的情况,也能用家乡话对答如流,虽然有些话不明所以,但应是平阴人无疑。肖明虽不懂礼数,也不能填词写诗,但从谈吐中也能看出读过书,还时不时的引经据典,却竟然识不全墙上挂着的菜单上的字。肖明虽然为抗金出主意,俨然是一位忠君爱国的志士,但他对金贼毫无敌意,甚至还为金贼的鼠尾辫辩解为应当得到尊重的民族风俗,完全不清楚肖明的站位是拥金还是拥宋。辛弃疾此时已打定主意,务必摸清这个叫“肖明”的人的底细。
酒过三巡,话题从抗金转移到诗词,又从诗词转移到家庭生活。陆游和辛弃疾虽然不满肖明的一些观点,但对肖明主张的联蒙抗金深为赏识,认为极具远见卓识,气氛还算融洽。
“我能与二位喝酒聊天,足够我吹一辈子牛了”肖明打了一个酒嗝,继续道:“刚才辛大人问我婚否,虽然我没结婚,但我认为爱情就是牺牲,是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的为对方牺牲。我愿意为谁牺牲,我就和谁结婚!”
陆游哈哈一笑,道:“我都快八十岁了,虽不懂什么爱啊情啊的,但婚姻还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你就错了,错错错啊。陆大爷可曾记得红酥手、黄藤酒?”
此言一出,如一拳重击在陆游胸口,回忆一幕幕涌入脑海。想当年青春年少,与前妻唐婉新婚燕尔,双宿双飞,恩爱有加。可自己母亲认为这种恩爱有误自己前程,加之唐婉一直不孕,母亲便强逼自己休了唐婉,另行续弦。自己与唐婉藕断丝连,原本以为这样偷偷摸摸到老,也是一种幸福,哪知终究被母亲发现。在母亲以死相逼下,不得不彻底断了对唐婉的念想。多少清秋明月夜,梦回当年昏罗帐,可惜好梦不留人,醒来却见枕边人终究不是梦中人。多年后,自己与友人游沈园,偶遇前妻唐婉,可惜春如旧,人空瘦,便写下《钗头凤》这首词,开头两句便是“红酥手,黄藤酒”。过去快六十年了,自己依然记得,那日的沈园鲜花怒放,春风拂面,人潮涌动,彼此在人群中都发现了对方,那相视的一眼充满了惊喜、哀怨与心结,至今难忘。那年她红嫩酥软的手端着一杯黄藤酒来敬自己,不曾想自此一别,竟成永别。自己多少次再游沈园时,却是人成各,今非昨,心心念念的佳人早已“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如今唐婉的音容相貌依旧如春,自己却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但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青春年华。
辛弃疾见陆游的眼神渐渐暗淡,眼泪已在浑浊的眼睛里打转,陷入沉思无法自拔,便道:“世人皆知大哥爱蕙仙(唐婉字蕙仙),蕙仙泉下必有知。今世的错过都是上天注定的修行,但来世大哥与蕙仙必成佳偶”
“难难难啊。我要是唐婉,下辈子宁可嫁赵士程,也不会再嫁陆大爷。陆大爷在沈园偶遇唐婉,现任丈夫赵士程不仅给你送来佳肴美食,还同意唐婉敬你一杯酒。世人都说赵士程豪情大度,我却说是赵士程真爱唐婉,宁可自己伤心流泪,也要了却爱妻敬酒心愿。唐婉在时不纳妾,唐婉走后未续弦,这赵士程对唐婉如烈女般贞洁,自始自终,一如初见。可反观陆大爷你呢,除了写几首诗词外,你不曾为她做过什么。如果你真爱唐婉,还不如早早放过她,让她死心塌地跟着赵士程。说不定她死的时候,儿孙满堂,家人环伺,抬眼一看,先走一步的赵士程正踩着五彩祥云,手捧鲜花来接她了。而不是写首《钗头凤》去勾起她的伤心事,致使她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死得这么凄苦……”
辛弃疾终于忍无可忍,“啪”的怒拍桌子吼道:“住嘴!休要胡说八道!”
“那个,辛大人别生气,别气”肖明被辛弃疾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得语无伦次,道:“我,那个,嘴巴得罪人,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我走,这就走”说完,肖明站起身,向辛弃疾、陆游二人微微弓腰,便走向楼梯。
早已老泪纵横的陆游擦了擦眼泪,向肖明招手道:“斯人已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幼安老弟不必见气。刚才肖老弟所说的联蒙抗金还没说完,请肖老弟再聊聊你的高见”
“呃。该说的也说了。其实到最后,大宋与金国不过是唇亡齿寒的关系,金国灭亡了,大宋离灭亡就不远了。所以,从长远来看,金国不能灭亡,大宋得护着金国”
“你,你,你……”陆游指着肖明,一口气上不来,竟晕了过去。一旁的辛弃疾早已拍案而起,拔出宝剑指着肖明,正要怒喝:“细作,你一定是细作”时,见陆游摇摇欲坠,赶紧扶住他,担心陆游因年老体衰而出大事,转口对随从喊道:“快去请大夫,快去买药”,喊完又对陆游掐人中、顺胸口。众随从呼喊的呼喊,奔跑的奔跑,递东西的递东西。
趁着混乱,肖明赶紧下楼,消失在人群中。
好一会,陆游终于悠悠醒来,对辛弃疾道:“抓贼,抓贼,抓贼!”
辛弃疾“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如山岳搬矗立道:“大哥放心,我定要把这金贼的细作抓来,当着大哥的面枭首示众”说完,辛弃疾带领随从冲出酒楼。
由于肖明服装怪异,留着不入流的短发,极易引起路人的侧目和注意。辛弃疾很快就问明了肖明逃跑的方向,一路追到西门。听西门的守将说,肖明出了西门后,一路向着斗山的方向逃走,逃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辛弃疾领了马匹,又带了一队士兵,向着斗山追击而来。行不久,果见肖明的身影,辛弃疾大喊道:“贼人,休要逃走!”
肖明听见喊声,回头见辛弃疾骑马带人追来,吓得慌不择路,一边奋力奔跑,一边不断摆弄左手上的黑色手镯。眼看追兵越来越近,肖明见旁边有一座建筑,来不及细看,一头钻了进去。
肖明前脚刚进,辛弃疾后脚就追了上来。辛弃疾一看,原来是一座寺庙。这座寺庙叫青云寺,是尼姑庵,寺不大,也就一前一后两个门。
“围起来!”,辛弃疾说完,便跳下马来,拔出宝剑,带人冲进寺庙。刚进大殿,就看见两名尼姑。尼姑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冲了进来,吓得相互靠在了一起。
“刚才那短发男子跑哪去了?”
两名尼姑一起指向了后院。
辛弃疾留了几人守住大殿,又带了几人冲进后院。后院是尼姑和香客生活的区域,中间有一小块菜地,左边是香客和尼姑的寝室,右边是厨房和餐厅,区域不大,一眼看尽。
辛弃疾等人刚冲进后院,就看见肖明的背影钻进一间寝室,寝室里传来一名女子的惊叫声。
“哼!还不乖乖束手就擒!”辛弃疾喊完,便冲进寝室。
寝室不大,辛弃疾带着两名手下冲进来后,就挤不下人了。寝室虽然简陋,但很整洁,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一扇窗子紧挨着门口,仅此而已。寝室里站着一名用白布蒙面的女子,穿着一件旧的鹅黄衣裙,手里捧着一本经书,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辛弃疾等人。
“那家伙呢?”
蒙面女子指了指床下。
这张床就一张木板,两根凳子拼凑而成,一张还在摆动的床单垂下,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床下的情况。
“细作,赶紧出来投降,本官还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本官定将你碎尸万段!”辛弃疾连喊了两句,却见床下没有一点动静,便道:“既然如此,怪不得本官了”,说完,便弓步向床下连刺两剑,却发现剑剑刺空,心中大讶,又横扫了几剑,这才撩起床单,发现床下空空如也。
“人呢?”辛弃疾惊疑不定的问蒙面女子。
“不,不知道。他刚才突然闯进来,钻进了床下,就听见‘嘭’的一声,我还吓了一大跳!我本来在看书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蒙面女子叽里咕噜的急忙解释。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那细作钻进了你的房间,如若不是你藏起来,怎会不见了?”
“大人,小女子冤枉啊。小女子都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细作”
“把她带走。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细作找出来”
众士兵一声“得令”,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起来,可找到天黑,愣是没有找到。无奈下,辛弃疾只得将寺里尼姑、香客及那名蒙面女子一共七人带回衙门细细调查。
第二天,辛弃疾送走了陆游,刚回到衙门,下属就将审问到的情况报给辛弃疾。
这些尼姑、香客都没什么特殊的,也没有问出任何疑点,除了那名蒙面女子。这蒙面女子乃吴氏,是绍兴富豪吴谨言的三女儿,现年二十三岁,待字闺中。这吴谨言身无功名,看似可以随便拿捏吴氏,但令辛弃疾为难的是:这吴谨言与当朝太师韩侂胄是表亲。自己这一生本有为朝廷效命、忠君报恩的雄心壮志,年少时在山东参加了耿京的起义军,孤身一人深入敌阵怒斩叛徒义端和尚,后又率五十来人直奔几万人的敌营,生擒叛徒张安国,自此名震天下。本以为南下可为朝廷所用,立一番丰功伟绩,奈何“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起起伏伏、栽赃陷害的仕途所磨平。原本已经放弃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准备在乡村悠然种菊,填词写诗,孤独终老,哪知垂暮之年时,在太师韩侂胄的力荐下,终于得到重用。韩太师有知遇之恩于己,要是他的表亲吴谨言家里出了叛徒,这可如何是好。
“我亲自会会她”
辛弃疾来到牢房提审吴氏。牢房不大,每间牢房都挤满了犯人,空气中弥漫着屎尿味、汗臭味和血腥味。吴氏双眼布满血丝,手被反绑着跪在面前,看样子昨晚被审讯了一个通宵。
“蒙着面干嘛?给我摘下来!”辛弃疾身旁的团练副使黄自兴吼道。
一名狱卒扯下吴氏的白面巾,看到吴氏的容颜,众人不禁一阵惊呼。
只见吴氏左脸一道伤疤从左眼角延伸到左嘴角,由于伤疤的拉扯,左眼角下斜,左嘴角上翘,露出几颗牙齿;右脸颊有一处脓包,隐隐渗出黄绿色的脓液,脸上都是红色的疣子,模样不仅丑陋无比,而且十分瘆人。
“当真是古有无盐,今有吴氏”黄自兴道。
吴氏泪眼眨眨的看着辛弃疾,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模样更加丑陋。
黄自兴道:“下面的犯妇听着,你面前坐着的是绍兴知府辛大人。快将你与金国细作如何暗通款曲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素闻辛大人爱民如子,聪慧无比,肯定能查清楚小女子并非奸细”
“少来这套”黄自兴吼道:“吴氏,你说你不是奸细,绍兴那么多寺庙,那细作为何偏偏逃进青云寺?青云寺那么多房间,那细作为何偏偏逃进你的房间?”
“这天下那么多城市,为何那细作偏偏来到绍兴?如果我是奸细,那辛大人岂不也是奸细?满城百姓岂不也是奸细?”
“大胆!”黄自兴拍案而起,吓得吴氏赶紧将身体缩成一团。黄自兴看了眼辛弃疾,见他面无波澜的坐着,道:“大人,这犯妇嘴紧,得用刑才行”见辛弃疾未置可否,只好对吴氏道:“吴氏,你也知大人爱民如子,如果你从实招来,大人必定从轻发落。大人要抓的是那细作,又不是你,你这是何苦由来?”
“大人息怒,小女子句句实话,请大人明察秋毫”
“吴氏,我问你,那细作为何逃进你的房间,便没了踪影?”辛弃疾终于开口了。
“大人,昨日下午,小女子本在寝室念经,那细作突然闯进来,小女子吓得站了起来。那细作看了看,一头钻到床下,随后小女子听见‘嘭’的一声,房里空气乱窜,小女子吓得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大人就进来了。至于那细作为何没了踪影,小女子真不知。大人也看到了,房间就那么大,能进出的就门和窗,小女子就算藏那细作,也是藏不住的”
黄自兴道:“大人,这犯妇肯定是妖女,懂法术,否则那细作为何会无缘无故的消失?依小人看,得去请无虚真人,来破了这妖女的法术”
“这种事你也信?”
“大人,你务必听小人一言,这可都是为大人好”说完,黄自兴在辛弃疾耳边嘀咕道:“大人,请无虚真人来可不是破这吴氏的法术。这么多人看到那细作在吴氏的房里消失不见的,大人总得给朝廷和天下一个交代。这吴氏的父亲是韩太师表亲,如若连累到韩太师,可就不妙了。只需无虚真人来做做样子,宣布吴氏是被妖术迷惑,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本意。这样,即可让韩太师免受牵累,又给了朝廷和天下一个交代。至于这吴氏,由无虚真人一把火烧了,来个死无对证,便可两全其美”
辛弃疾一阵心动,韩太师一向主战,被主和派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直想除之而快。又因立后之事,杨皇后对韩太师恨之入骨,如果这事被主和派和杨皇后作为把柄,要求圣上杀了韩太师,那韩太师危矣。如韩太师被主和派和杨皇后除掉,当真是仇者快亲者痛,届时金贼一路南下,我大宋必亡。看来,此计甚妙!
辛弃疾抬眼一看,吴氏那双楚楚可怜的双眼正看着自己。那双眼睛真像自己的小女儿,每次犯错要教训她时,也是这样双眼含泪,扑闪扑闪的看着自己,使得自己总是狠不下心来。真要将这可怜女子杀了?
杀一人而救天下于危亡,值!将来我必厚葬于你,请高僧为你超度,为你立碑。可我秉持正义的信念呢?我一直教导孩子们的济世之心、悲悯之情呢?这可明显是冤杀啊。如若有人这样冤杀我的女儿,我该怎样的伤心?
唉,为了天下,就让我来背这骂名吧。辛弃疾心一横,道:“按你说的去办吧”
黄自兴刚走,下人来报,吴氏的父亲吴谨言来求见辛弃疾,此时已在大堂等候。
辛弃疾刚走进大堂,就听见有人在大喊大叫道:“那姓辛的全靠我表哥,才披上了这身官袍,否则此时不知在哪放牛种地呢。这倒好,媳妇娶进屋,媒人丢过河,居然来栽赃陷害我……”接着,各种难听之词不绝于耳。
“何人在那喧哗!”辛弃疾声音虽不大,但威严十足,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大堂里立马安静下来。
只见大堂中间站着一名中等身高的胖子,脸上挂满肥肉,双眼肿胀,但隐约中还能透出几分帅气,气势汹汹的道:“你就是辛弃疾?我告诉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就是吴谨言,韩太师是我表哥。你想冤枉我女儿,可没那么容易!赶紧放了我女儿,否则我禀明太师,将你革职查办”说完,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周围的衙役敢怒不敢言,只能畏畏缩缩的站在一旁。
“公堂之上,岂容尔无礼!来人,赏他二十大板!”
吴谨言一听,当场又惊又怒。这吴谨言仗着是太师韩侂胄的隔房表弟,当今杨皇后因自己宗族里的姑姑——吴太后恩宠而上位,一向对吴家人是感恩戴德。有了杨皇后、韩太师这两大靠山,加之自己有钱有势,一向在绍兴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他认为辛弃疾是靠着韩侂胄才上位的,必然对自己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哪知辛弃疾都上任大半年了,竟然连拜访自己都不曾有过。昨天傍晚时,下人来报,说三女儿被辛弃疾以私通敌国、协助细作逃走为名抓走了。这三女儿乃小妾王氏所生,其满月时,神算子赵半仙曾说过,此女乃天煞孤星命,年幼克父,出嫁克夫,年老克子,加之模样丑陋,不能像大女儿、二女儿那样通过联姻带来利益,一直被自己所不喜,对她向来冷落。下人报说三女儿被辛弃疾抓走,本想着自己的女儿总不能被外人欺负,打算找辛弃疾要人,可妻子吴俞氏反复奚落、数落三女儿的种种不是。想到自三女儿出生后,自己总是不顺当,不仅生意急转直下,最近身体又老出毛病,那神算子赵半仙的话一一应验,又转念任其自生自灭,谁知今天一大早小妾王氏跪在面前,哭着恳求自己去营救三女儿。王氏的一番话让自己不得不来找辛弃疾要人。王氏说,三女儿除了去青云寺礼佛念经,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私通敌国,必定是辛弃疾贪念自己的钱财,想借此除掉自己。这辛弃疾又不是没有案底,这家伙十多年来就因“奸贪凶暴”“贪财好色”而两次被弹劾下台,如今故技重施,给自己来一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戏码,自己怎可善罢甘休。当自己气势汹汹的来到绍兴府要人时,这辛弃疾竟然不识时务,要打自己的板子,这如何受得了?
左右衙役摄于吴谨言平日的淫威,没一人敢上前,这反而助长了吴谨言的威风。
“姓辛的,你打的不是我的屁股,而是太师的脸,是太后的脸!”
辛弃疾一怒下拔出宝剑,只听剑身“嗡嗡”作响,如龙吟虎啸,声震长空,令左右衙役精神为之一抖擞。辛弃疾持剑踏前一步,渊渟岳峙,道:“平日里败坏太师清誉,今日又来干扰本官办案。左右听令,拿下此人,重打四十大板!”
左右衙役轰然应诺,任凭吴谨言大喊大叫,如杀猪般将其摁倒在地,噼里啪啦,左右开弓的打起来。
打完后,吴谨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不能动弹。跟来的下人扶的扶,抬的抬,将吴谨言送回家里。
吴谨言一进门,吴俞氏见吴谨言屁股早已血肉模糊,动弹不得,哭天抢地道:“你这天杀的就是不听,早早将那天煞孤星扫地出门,怎会有今日祸事。这小贱人迟早有一天要将我吴家灭门……”
门口战战兢兢的站着一名徐娘半老的妇人,正是吴氏的生母王氏。
王氏见此情景,知道靠吴谨言救女无望,当下满心凄苦,不知还能找何人,用何法才能救女儿。想到女儿还在监牢里,里面的牢头犯人不知如何待她这个弱女子,不知现在吃了什么苦,挨了多少打,是否还能保身如玉。王氏越想越急,她深知自己做不了什么,但还是转身匆匆出了大门,直奔知府衙门而去。
来到衙门口,值守的衙役听说王氏来找辛弃疾说理的,便将王氏拦在了门口。情急之下,王氏推搡了衙役,招来衙役一顿围殴,又被衙役押去了牢房。王氏走到牢房门口,听见女儿的声音浑圆有力,顿时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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