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有三告,一告辛大人守土失职,徘徊歧途,致细作潜入;二告辛大人尸位素餐,潜包祸谋,致豺狼环顾;三告辛大人欺主骗功,污蔑草民,致我陷囹圄”吴氏坐在辛弃疾面前,毫无畏惧。
辛弃疾微微一笑,道:“你这不是在冤枉我吗?”
“大人被冤枉得多了,也不少这一次。我听人说,大人奸贪凶暴、贪财好色,如若真是如此,大人应当是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但我看大人正气凛然,不畏权贵,绝非宵小之徒”
吴氏侃侃而谈,字正腔圆,却引得辛弃疾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女子貌似读过书,说来听听,读了哪些书?”
“父亲不让读,小女子只能偷偷站在窗外,听教书先生给兄弟们上课。姨娘倒是偷来了一些不入流的书,比如《四书章句集注》《太极图说解》”
“初生之犊不畏虎,竟敢读这些书”
吴氏所说的两本书乃南宋理学家朱熹所著,太师韩侂胄不喜朱熹,将其学说宣布为伪学,所著被列为**,此事史称“庆元党禁”。此时虽是公元1203年,党禁已解除,但民间依然不敢读这些书,因此辛弃疾才会如此评价。
“胆子小不小是一回事,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朱先生所说‘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日穷其理而已矣’,相信辛大人必定赞同”
辛弃疾虽然与朱熹有过矛盾,但钦佩其为人,赏识其学说。朱熹去世后,迫于朝廷压力,连朱熹的门人弟子都不敢前往吊唁,而辛弃疾却涕然前往,并留下了“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的悼词,此行为深为韩侂胄不满,但却拿他无法。
“辛大人,朱先生都说了,对事物要穷追不舍的探究其本质,此乃格物的要义。小女子是否私通敌国,暗放细作,务请大人深究到底。大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辛弃疾慷慨陈词道:“晦翁先生的学说的确影响了我,特别是他的格物致知论。我按照晦翁先生的观点,推导事物的发展规律,得出金国必乱必亡的定论。如有机会,我必面呈圣上,我大宋必定能灭金”
吴氏看着辛弃疾以身报国的壮志,想到自己刚才胡编乱造的“三告”,心悦诚服的道歉:“辛大人,小女子刚才失礼了”
辛弃疾一阵动容,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再次来到牢房,与一个将死之人谈天说地。吴氏最后念出的那句词,出自自己所写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当时自己再次被主和派污蔑诽谤,以贪财好色为名而被朝廷再次罢官,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想到自己年事已高,却大业未成,胸中满是愤懑不平,而写下了这首词。自己当年被栽赃陷害一何怒,如今自己冤杀这弱女子一何苦呢?
突然,门口进来两名衙役,其中一名衙役道:“大人,外面有一妇人殴打衙役,已被带至此,听候大人发落”
辛弃疾思绪被打断,抬头一看,衙役将一披头散发、满脸鲜血、双手反绑的妇人带了进来,跪在了面前。
此妇人正是吴氏的生母王氏。王氏见女儿仪容整洁,不绑不困,还坐在凳子上,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刚刚还和辛弃疾侃侃而谈的吴氏一见生母的模样,喊了一声“姨娘”,将王氏抱在怀里,随即母女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吴氏给王氏清理伤口、凌乱的头发和脸上的血渍。王氏不停询问吴氏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委屈。吴氏一一摇头,看了一眼辛弃疾道:“辛大人爱民如子,没有为难女儿,倒是女儿亵渎了辛大人”
王氏对辛弃疾道:“大人,我家三姑娘有什么过错,都由老妇人一人承担。大人如要杀头,就杀了老妇人吧,老妇人绝无怨言”
辛弃疾微微点头道:“本案如何办理,本官自有定论”
在辛弃疾的特许下,母女二人被单独关在了同一间牢房,其他囚犯也不敢像昨晚那样用语言调戏羞辱吴氏。
辛弃疾走出牢房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吴氏与其生母正盘坐在地上,口中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辛弃疾心想:“此乃奇女子,虽样貌丑陋不堪,但视苦为甜,知书达理,面对折难毫不畏惧,杀之可惜。再说,那细作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的,怎能为了辛某人的前程而冤杀她?如若朝廷和天下真要什么交代,就让辛某人去交代吧”
第二天一早,吴谨言正趴在床上敷药,妻子吴俞氏正站在一旁数落王氏和吴氏的不是,责怪吴谨言不该自讨苦吃。一名下人匆匆跑进屋,道:“老爷,三小姐回来了”
吴谨言一惊,头一抬,道:“什么?”突然,屁股传来一阵剧痛,“哎哟”一声,又趴了下去。
吴氏和王氏一进门,双双跪在地上。
“你这天煞孤星,你还敢回来?”吴俞氏上前劈头盖脸对着吴氏就是一阵骂,各种“妖女”“赔钱货”“丑八怪”等词不绝于耳,骂着骂着,就扇起了吴氏耳光。吴氏虽然挨着打骂,但脸上努力保持着惨淡的笑容。王氏急忙将吴氏护在身后,哀求道:“都是老妇人的错,没有看好三小姐。请夫人责罚老妇人”
“你这贱人,当年你怎么勾引官人的?是不是也去勾引了那姓辛的,这才回来了的?”吴俞氏对着王氏骂了起来,骂着骂着就要请家法。
吴谨言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呻吟,任凭吴氏母女苦苦哀求,看也没看,由着下人将藤条交到吴俞氏手里。
眼见吴俞氏手中的藤条就要劈头盖脸打下来,吴氏赶紧跪着爬到吴谨言身旁,道:“父亲,女儿在仪真师太那求得一法,可治父亲头疾”
吴谨言这两年时常头晕头疼,特别是激动或发怒时,仿佛头要爆炸似的。此时一听三女儿有法可治头疾,便示意吴俞氏暂停,道:“且说来听听”
“人们都说青云寺的仪真师太身怀救人治病之法。女儿这几年多次在青云寺恳请仪真师太施法救治父亲。前日,仪真师太终于肯告诉女儿了。她说,当年佛祖在摩揭陀国传道时,频婆娑罗王也如父亲般时时头疼难忍。佛祖说,此乃外邪内侵,需至亲之人在寺庙日夜念经祈福,方能得救治。频婆娑罗王的儿子阿阇世王便按佛祖之言,日夜念经三百六十日,频婆娑罗王果真得到了救治。仪真师太说,只需父亲的至亲之人在青云寺日夜为父亲念经祈福,父亲必得救治”
“至亲之人?那得谁去?”吴谨言说完,看了看吴俞氏。
吴俞氏一惊,那青云寺可是一座穷寺,条件十分艰苦。自己的官人贪念女色,早就不满自己多次阻他好事。如果官人信了这天煞孤星的话,让自己去青云寺给他念经祈福,每天挑柴担水、念经吃斋、洗衣做饭岂不累死自己,枯燥死自己?这天煞孤星编的谎话谁都不会信,但官人如趁此机会将自己赶到青云寺可就不好了,这天煞孤星原来是想害自己,便对吴氏道:“你说能治好你父亲的头疾,那就你去”
“什么?这个……”
看着吴氏惊恐的眼神,吴俞氏暗暗自喜,幸亏自己反应快,不然就着了这天煞孤星的道了。
“你这不孝女,你可知你父亲为了救你吃了多少苦?就这么定了,你父亲的头疾不好,你就别回来”
吴氏低头应诺,其实已喜上眉梢。
自此,吴氏搬到青云寺。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落得逍遥自在。
南宋时,对金国是战是和朝野争论不休,人们争论的目的并非为了找到治国平天下的真理,而是为了争个输赢,主战派和主和派均视对方为祸国殃民的权奸邪佞。朝廷里的主和派抓住辛弃疾放了吴氏的事大做文章,不断攻击他。幸得太师韩侂胄力压,最终没能掀起什么波浪。但辛弃疾也看出韩侂胄不过是借他的名气,并非真心想重用他。忧愤交加下,在辛弃疾六十八岁那年,一代英雄豪杰带着满身的壮志未酬遗憾辞世。
第二年冬,绍兴特别冷,竟连下了三场雪,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吴氏在青云寺的后院用木棒支起支架,趁着太阳出来,一边晒被子,一边跺着脚哈出热气暖暖已经冻僵的双手。突然听见急急的脚步声,扭头一看,是生母王氏闯了进来。吴氏放下被子,蹦蹦跳跳的迎了上去。
“三姑娘,喜事,喜事啊”王氏边跑边喊道,脸上掩不住的笑容。
“姨娘,什么喜事?”吴氏急急问道。
“老爷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
吴氏一听,笑容立马僵住。她虽生于富人家,但长相丑陋,加之庶出,不仅受尽外人嘲笑,连家人也时时欺辱她,后来又进了监牢,名声败坏,不会有人娶她的。上次本想逃过吴俞氏的打骂,便随口编了一番瞎话,哪知竟然还能借着为父亲祈福治病的名义离家寄居青云寺,便立志与青灯古佛相伴,每日读读经书,敲敲木鱼,了此残生,怎么突然生此变故?
王氏将吴氏拉倒一旁的厨房,就着灶火坐下,将缘故娓娓道来。
吴谨言近来头疼加剧,实在难忍,便在城门口张贴告示,但凡能治好他头疾的人,便赏白银万两。自告示张贴出去后,应者络绎不绝,可吴谨言头疼依旧。直到昨日,来了一名男子。
这名男子不要白银,却要看看吴谨言收藏的字画。这吴谨言虽无功名,但喜欢附庸风雅,收藏了不少字画。这名男子说,如治好头疾,便要了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吴谨言正头疼欲裂,别说一幅画了,就是要了他的全部身家,只要能治好头疾,他都愿意,当下便答应了。
这名男子问了问病情,也不把脉,掏出一颗白色的丹药让吴谨言服下。吴谨言服下没一会,头疼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下喜不自禁,将男子奉为上宾,昨晚好酒好肉招待了男子一番。见男子喝得酩酊大醉,还留宿男子一晚。
今天一早,男子拿着《韩熙载夜宴图》来向吴谨言告别,并给了吴谨言一大把白色丹药,叮嘱他需每次晚饭后服一粒,头疾方能不发作。吴谨言此时才知道这种药需长期服用。想到药再多,也有服用完的一天,到时头疾发作,找谁问药去?得将男子留在身边为己所用才行。想到男子虽出身寒门,但有奇技傍身,医术了得,自己的三女儿相貌丑陋,正愁嫁不出去,如将三女儿嫁给男子,正好两全其美,这门生意不亏,便提出招男子为上门女婿。吴谨言认为自己大富大贵,男子必定答应入赘吴家。哪知男子严词拒绝。吴谨言以收回《韩熙载夜宴图》要挟,男子这才答应下来。
“那怎么能行,我要出家为尼”吴氏听完生母王氏的话,立马站起来反对。
“你得嫁。他可是你的恩人!”
“什么?”
“你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高烧不退,差点就死了,是谁救了你的?”
吴氏怎会不记得,这些年来,生母王氏时时提起此事。七岁那年冬天,也像现在这样满天飞雪,天寒地冻。吴氏吃过晚饭,头晕难忍,昏昏沉沉的早早上床睡了。半夜难受醒来,喊来王氏,王氏一模其额头,烧得烫手。天一亮,王氏便请来大夫,但无论怎么医治都高烧不退,咳嗽不停。四天后,眼见人已经奄奄一息,吴俞氏却说,未出嫁的人死在家里晦气,不顾王氏痛哭哀求,扔给王氏一张草席、一把锄头,硬要王氏将吴氏背出去,死在外面随便埋了。
风如刀,雪如剑,王氏背着已经昏迷的吴氏,提着灯笼漫无目的的走着,单薄和佝偻的身躯渐渐被黑暗吞噬。
王氏后来在一土地庙落脚。抱着怀里的女儿,王氏感叹不知自己造的什么孽,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一生受尽磨难,早就不想活于人世间,只是担心女儿,才咬牙坚持到现在。如若女儿有不测,就将女儿埋在土地公下面,让她生前遭尽白眼,死后也能受尽跪拜。至于自己,就去张家祖坟旁的老榆树上吊,生前入不了张家的门,死后也能进了张家的坟。
王氏正独自落泪,自怜自艾,就等着女儿吐出最后一口气了,突然,土地庙的门被撞开,一名男子摔了进来。王氏惊魂未定,见男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才抱着女儿上前查看。只见这名男子身着单薄的短衣,浑身湿透,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冻得连个字都吐不出来。吴氏赶紧放下女儿,将男子拉了进来,扯烂草席重新点燃篝火。王氏又从供桌上取下一只破碗,剜来雪放在篝火旁,待雪融化变暖后,又给男子灌下。许久后,男子才缓缓苏醒。
令王氏不解的是,男子像早就认识王氏和吴氏,就连母女俩为什么在大雪纷飞的寒夜出现在土地庙都十分清楚。男子见半个身子都已经踏入鬼门关的吴氏,十分心疼,连连责怪自己为何不早点出现。男子来回踱步,扒耳骚腮,嘴中叨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人快不行了”良久后,男子停下来,抱头颓然坐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时,王氏却见他泪流满面。男子跪在不明所以的王氏面前,王氏吓了一大跳。男子说,他叫肖明,等会会有人来救吴氏,他恳请王氏不必惊怕。肖明又交代说,在吴氏二十四岁时会来娶她,说完,转身走了,消失在漆黑的雪夜里。
肖明走后不久,三名身穿黑衣的蒙面人匆匆闯了进来。王氏还以为是黑无常来带女儿走,死命拦在三人面前,随着身体一麻,王氏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王氏醒来,天已蒙蒙亮,微弱的阳光照进土地庙,反而显得更黑暗。三名蒙面人已经不见踪影,独留女儿躺在还在微弱燃烧的篝火旁。王氏将女儿抱在怀里,正要试探鼻息,女儿竟悠悠醒来,嘴中还喊着:“姨娘,我饿”王氏又惊又喜,想起肖明的话,这才明白三名黑衣蒙面人可不是什么黑无常,而是来救女儿的。
令王氏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十七年后,她亲眼看到当年的男子走进了吴家大院,亲耳听见他答应吴谨言娶吴氏,只是这名男子不仅没有老,反而比十七年前明显年轻一些。十七年前的承诺,这名男子终于要来兑现了。
想起生母所提的事,吴氏突然面红耳赤,低头小声道:“姨娘,那时,他真的说,说我二十四岁时,会来,来娶我?”
“对啊。他临走前叮嘱我务必好好照顾你。他说,他会好好疼你,不打你,不骂你,牵着你的手尝遍世间美食,赏尽天下美景,到老了,并排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任由儿孙绕膝。这些话,我可一个字都没忘”王氏喜不自禁,仿佛那个被关爱呵护的人是她一样。
而吴氏,低眉浅笑,绕弄腰带,突然一惊,颓然叹道:“姨娘,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不见他了”
王氏见女儿的表情变化,便已知原因,笑道:“傻姑娘,那年他就知道你将来会长什么样了,怎么会嫌弃你长得丑呢?”王氏突然落泪,也不称“三姑娘”了,改口道:“女儿啊,你一生受了不少苦,当娘的给不了你什么,所以老天爷派了个神仙来搭救你了”
傍晚时,王氏牵着女儿进了吴家大院。众人见吴氏进门,偶尔几个下人道了声“恭喜”,直接服侍母亲的几名下人连声招呼都没有。吴氏也不介意,进门后去向吴谨言请安。
第三天一早,肖明独自前来迎娶吴氏。里面的下人正简单的张灯结彩,亲朋好友来得也不多,看不出有什么喜事。吴谨言将《韩熙载夜宴图》交给吴氏,还将城西的一块地、一间房作为入赘聘礼。吴氏的兄弟们没有按照风俗给吴氏送嫁,就四名轿夫组成的送嫁队伍稀稀拉拉的向城西走去。
肖明独自在花轿前步行。吴氏坐在花轿中,心想,自己的夫君长什么样?他年纪应该很大了,毕竟自己七岁时相遇,至今已经十七年了。将来他耕田,我织布,他担水,我浇园,寒窑虽破,也能遮风避雨……
吴氏正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日子,突然花轿一沉,只听抬轿的轿夫道:“新郎官,前面可不好走了”
只听一名男子道:“是啊,满地稀泥,还有不少水坑”
吴氏拉起红盖头,偷偷拉开轿帘,只见说话的正是头戴红帽,身挂红花的新郎官。吴氏见肖明并不老,模样还有几分俊俏,心里喜不自禁。再一细看,如电击般被镇住了,这人不就是上次在青云寺突然消失的人吗?怎么会是他呢?
“新郎官,我们抬着轿子,可走不了”
“那就放这吧”
吴氏不禁眉头一皱,这些轿夫是想趁机要点好处,怎么肖明这么回答呢?
“真放了?”轿夫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吧。你们抬着轿子,很容易摔跤的”
四名轿夫诧异的对望了一眼,其中一名轿夫道:“新郎官,实话告诉你吧,前面叫黑水林,是个沼泽地,头上是遮天蔽日的参天树木,下面长满了割人的灌木和藤蔓,平日里连猎人和樵夫都不愿进去,倒是有些穷鬼死了无葬身之地,官衙就会找人把尸体扔进黑水林。吴大老爷给你的房子和那块地就在黑水林边。那房子本来是吴大老爷修给看地人住的。以前黑水林与漓渚江之间有块地,种出来的水稻非常好吃,远近闻名。为了防止水稻被盗,吴大老爷就修了间房给看地人住。有一年涨大水,把那块地淹了,水退了后,地里却留下了大量石块,把地给毁了,所以那间房子也空闲了,不知道现在倒了没有。现在倒好,破房子烂水田都给了你”
又一名轿夫道:“人家不是把女儿嫁给他了吗?”话音一落,四名轿夫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戏谑。
前一名轿夫道:“新郎官,我们兄弟几个走进去很不容易,你给兄弟们几个加点钱”
“我没钱”
“那,这样吧,给兄弟们点酒啊,肉啊或者粮食什么的”
“我也没有”
“那你身上有什么?你看,林子里虽然有条路,但又窄又难走。天这么冷,地上全是雪,很容易摔跤的。再说了,林子里坑坑洼洼,一旦打湿了,很容易生病的。你总得给兄弟们点什么吧。”
“我,这个,我两手空空,大家都看到了,我什么也没有啊”
轿夫们上下打量了肖明一番,道:“你手上不是戴着个镯子吗?”
“这个可不能给你们,给了你们我可就惨了”
见肖明油盐不进,轿夫狠狠道:“真倒霉,碰到了个吝啬鬼”,说完,四名轿夫放下花轿转身就走了。
“咦,你们怎么走了呢?”尽管肖明呼唤,但轿夫们见肖明不肯给点好处,越走越远。
坐在轿子里的吴氏心一点点的沉下来。
肖明拉开轿帘道:“姑娘,他们走了。要不,你也走吧”
“我走?我去哪?”
“从哪来,就回哪去”
“什么?我,我都嫁给你了,怎能回去?”吴氏完全不明白肖明为何如此。
“哎呀,还是不该娶你。就不该答应吴大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坐在轿里的吴氏已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这个口口声声说要牵着自己的手尝遍世间美食,赏尽天下美景的男人怎么突然变了。想来姨娘肯定不会骗自己,必定是眼前的男子最终还是嫌弃了自己。
听见轿里的新娘传来“嘤嘤”的哭泣声,肖明不忍道:“对不起啊,我无心伤害你。这样吧,我们还是先去那间房子里看看吧”
听见自己的官人向自己道了歉,吴氏有些喜出望外,她觉得官人是疼自己的。
“你看,那些轿夫都走了,没人抬轿了,你下来自己走吧”
“可是,我姨娘说,没进洞房前,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否则不吉利”
“啊!”肖明搔首踱步,思索再三,心一横,道:“来,我背你”
吴氏心中一喜,他果然是疼自己的。
肖明背着吴氏,吴氏拿着画和一个木奁,就这么向黑水林走去。这黑水林果如轿夫所说,树林里昏暗阴沉,脚下湿滑难当,辛亏肖明的这身穿戴质量上乘,否则早已被树枝划破。背了一程,肖明已是气喘吁吁,只能停下来歇息。就这么走走歇歇,肖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姨娘有没有说,你的脚落地了的话,有什么不吉利?”
“姨娘说,会对婚姻不利”
“哦,既然如此,那就不怕了,你下来自己走吧”
“这怎么能行?官人,要是你累了,就歇歇吧。你背了我一程,我服侍你一世”吴氏说完,便摸索着为肖明擦汗。
“我真背不动了。路又难走,你也越来越沉。哎,再背你走一段吧”
肖明背着吴氏,继续摇摇晃晃的走了一段,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道:“还有多远?”
“不知道,还没看到房子”吴氏微微撩开红盖头,又低头看了看肖明,只见肖明头发根都被汗水湿透了,一阵心疼,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好好服侍肖明。
“算了吧。那些轿夫也说了,那房子都不知还在不在。我们要是费力走到了,房子却没了,如何是好。我看你还是先回娘家吧”
“官人,你看,前面有个弯,转过去看看,说不定就能看到房子了”
肖明心想:“既然都走到这里了,先走到那个弯看看吧”哪知走过去一看,根本就没有房子的影子。
“算了算了,你自己走吧,我不管了”肖明已经不耐烦了。
“官人,已经走了很远了,说不定下一个弯转过去就是了”
肖明已经觉得腿如灌铅,但想想的确已经走了很远,现在放弃确实可惜,便一咬牙,埋头赶路。可走过拐弯处,依然不见房子的影子,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垮塌,喘着粗气道:“姑娘,要么你自己下来,要么我把你扔下来。总之,我已经走不动了”肖明把“走不动”三个字说得特别用力。
“官人,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就算不被冻死,也会被野兽吃掉的”
听着吴氏可怜兮兮的声音,肖明喘了会粗气,他想起多年前曾有个女人问他,是否会拒绝将新娘子一路背进洞房,他明确表示绝对不会拒绝,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背着吴氏继续走。吴氏见此,心头一阵暖意,心想:“我一哀求,他就不忍心了。姨娘说得没错,这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在肖明累得快要撑不住时,一道光射来,肖明一看,终于走出了黑水林,而房子赫然就在前面不远处。肖明拖着如同针扎的双腿,还是将吴氏背进了屋。推开房门,俩人都傻了眼,房子不大,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连着厨房,倒塌的一间或许是厕所。房子破破烂烂,尘满地,灰满墙,泥巴做成的墙有不少裂缝,稻草葺成的屋顶出现了不少窟窿。卧室里有一张塌了的床,木头散了一地。客厅里除了用泥巴做成的灶台静静的躺在角落外,什么都没有。一些老鼠见有人闯进来,纷纷四散逃走。
“这可没法住人啊”肖明四处打量了一番,对吴氏道:“你还是回娘家住吧”
“他们不会接纳我的。官人,你把红盖头揭了,我来打扫吧”
肖明想想也是,自己的新娘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肖明用手去揭,却被吴氏阻止道:“官人,你去找根木棍吧”
肖明心想:“毕竟是婚姻大事,仪式感需得满满的”便去屋外找了根木棍,轻轻揭开吴氏的红盖头。当吴氏的容颜露出来时,当即吓了肖明一跳,但看到吴氏正看着自己,肖明赶紧低头收敛表情。
吴氏捂着脸道:“官人……没吓着你吧”
“哦,没,没有”
“八岁的时候摔了一跤,脸刚好磕在尖石上,左脸颊就留下了一道疤。十三岁的时候,右脸颊不知为何会长出一个脓疮,时不时渗浓。十六岁时长出第一个疣子,后来越来越多,现在满脸都是。只望官人不,不嫌弃”
吴氏放下画和木奁,便从外面找来树枝捆成扫帚打扫起来。肖明看到地上的画,见吴氏正在认真打扫,便轻轻拿起,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装入怀中。
“姑娘,你歇歇吧”肖明做完动作后,才对吴氏道。
“没事,官人,我在天黑之前把房间大致打扫出来。至少今晚卧室里得有张床……”吴氏说完,羞得脸都红了。
“不用了。姑娘,我有句话得对你说。你看,我并没有碰过你,你还可以再嫁人的。你别打扫了,现在就回娘家去吧”
“什么?”吴氏听到这句,犹如五雷轰顶。姨娘曾信誓旦旦的说,就是眼前的男子承诺要来娶自己,要好好待自己的,为什么却再三要赶自己走?吴氏颤抖着道:“为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我要的就是这幅《韩熙载夜宴图》。可你父亲却出尔反尔,非要我娶了你才愿意给我。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吴氏完全无法接受这一切,手中的扫帚轻轻滑落,刚才还满心欢喜,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个呵护自己的男人,即便是再受尽世间白眼,遭尽人世屈辱,也都无所谓,可眨眼之间,从温暖的春风里坠入北风之中,颤抖道:“你嫌弃我,对吗?”
“你别误会。我不属于这里,我必须得走。但我不想耽误了你,所以才叫你回娘家去的”
“我跟你一起走。我是你妻子,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跟你走”
“这个……,关键是我要去的地方,你根本去不了。你,你还是走吧”
“那为什么十七年前你说要来娶我,说要牵着我的手尝遍世间美食,赏尽天下美景?”
“什么十七年前?我刚认识你,怎么可能跟你说这些?”
“十七年前啊,你想想,你怎么可能忘记了。那年我高烧不退,差点死了,姨娘把我背到土地庙,是你救了我的。哦,那时我还没破相,脸上没有这道疤,也没有浓疮和疣子”
肖明仔细端详着吴氏,似乎要看透吴氏本来面目,但依然摇头道:“可我真不认识十七年前的你,也没救过你啊”
“我姨娘,今早一把鼻涕一把泪送我上花轿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吧?当年你闯进土地庙,浑身都湿透了,是我姨娘把你拉到篝火旁,还给你灌了热水,你才醒过来的,你想想看?”
“姑娘,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没去过什么土地庙,你姨娘也是今早第一次见面的”
吴氏知道,就算全世界都欺骗了她,姨娘不会欺骗她的,明显是肖明在撒谎。吴氏颓然坐下,眼泪噗嗤嗤的滴落在鲜红的新衣上,嘴里不停嘟囔着“为什么?为什么?”
“姑娘,你还好吗?”肖明见吴氏毫无反应,一时慌了神,蹲下来拉着吴氏的手,道:“姑娘,我是神仙,人神殊途,终究不能在一起。如若有缘,我再次来到凡间时,一定来看你”
“哈,你还真的是神仙”
“嗯……那个,算是吧”
“既是神仙,为何不能带我走?”
“这个,怎么说呢。总而言之,神仙也有神仙的苦。我要是但凡能带你走,一定不会扔下你孤苦伶仃的”
“那,你还会来找我吗?”
“看缘分吧”
吴氏听着肖明敷衍的言语,如五雷轰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却发现救命稻草是断的,颤抖道:“既然如此,你何必娶我?既然娶我,为何要抛弃我?”
“姑娘,你还可以再嫁的。算我对不住你。你现在就回你娘家去吧”说完,肖明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从兜里掏出两枚珠子塞到吴氏手里,道:“这两枚珠子能换些钱,足够你使的了,你收好。我必须得走了,再不走,那些天兵天将就要抓住我了。不过你得记住,关于我的一切,都不可对任何人讲”
肖明说完,拨弄着左手戴着的手环,不一会,仿佛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涌向肖明,只听“嘭”的一声,肖明凭空消失了,如同上次在青云寺一样。
好一会,吴氏才缓过神来,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天大地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所。吴氏缓缓起身,不知不觉走到了漓渚江边。寒风凛冽,冷不过人心,冬雁声声,哀不过愁肠。
吴氏看了看肖明给她的两枚珠子。这两枚珠子温润圆滑,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嵌着一叶小小的绿黄色花瓣。吴氏轻轻的把玩了一会,扯下新衣上的红线,将两枚珠子绑起来,做成一串项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喂,你要干嘛?”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传进吴氏的耳里,吴氏扭头一看,竟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张打渔。
“你可别想不开啊”张打渔看着泪流满面的吴氏,以为她要跳江,一时紧张起来,竟不敢靠近。
“什么想不开?”
“你可别跳江。你看,我还给你带了东西来的”张打渔将左手提着的两条鱼与右手提着的酒壶伸出来给吴氏看。
“我没想不开,也不会跳江。你来干什么?”吴氏知道,张打渔父子对吴家的人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怎么突然好心来给自己送东西的?
“那个,我知道,今天是你和肖明的大喜之日,我来祝贺你俩的”
吴氏一听这话,更加暗自神伤,淡淡道:“没什么喜不喜的,官人已经走了,你也走吧”
“哎哟”张打渔一拍自己的大腿,失望道:“我一得到消息,赶紧收拾东西赶来,就怕肖明走了,哪知他还是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会走的?”
“三年前,他自己说的”一个喘着粗气而又苍老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张打渔的父亲张渔夫。这张渔夫身材瘦如竹竿,右腿已瘸,杵着根木棍,只说了一句话,却不停的咳嗽起来,尽管是大冬天,但脸上全是汗,看样子赶路赶得很急。
“三年前?三年前他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张渔夫缓过气来,没回答吴氏,走到儿子身边,先是责怪张打渔走慢了,才没见到肖明,又喘了会气,待稍稍平息了,才对吴氏道:“肖夫人啊,你看,这江边太冷了,我这快入土的人冻着了倒没什么,要是冻坏了你,可就对不住肖恩公了。依我看,你还是先回你家里吧”
吴氏一听,对方不仅称自己为肖夫人,言语中对自己颇为尊敬,完全不像以前,还称自己的丈夫为恩公,对张家父子二人也没有了刚才的隔阂,但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可能不会回来了,便道:“回不回去又怎样,他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的,他说了,无论有多大阻力,他都会回来找你的”
“他真的这么说?”吴氏突然兴奋了起来。
“对。肖夫人,你也别伤心难过,更不要想不开,先回屋去,我慢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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