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银杏树下
下午难得的自习课。
陈暄一个人在教室看了阵书后,到系门口草坪上坐坐。
这所学校民国初期建立,当时的南城也算是革命源头,很多仁人志士纷纷前来的地方。很多民国时期或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很有特色。
物理系砖红色建筑,高高的圆柱带回廊,如同物理学般庄重严肃;生物系像大四合院,院子中间有花有草,简单通透;经济系一应新教学大楼,跟得上时代,看不出特色。
学校还有几个地方颇具风景人文底蕴。
正门,一眼可见百十级台阶,拾级而上,暗红色中西合璧建筑耸入蓝天,世纪初落成,正面十几根灰色圆柱环抱前廊,气势彰显大学的肃穆和庄严。
钟楼,四周花树锦簇,未曾翻新的灰白色石砖,透出岁月悠悠的历史格调。
长长的银杏道,两排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一溜延伸,两旁草坪清新翠绿,秋天的色彩尽在这条小道。
据说学校当年树很多,此任校长出去考察一圈后,觉得其他大学草坪多,回来后一番革新,移走树,换上大片草坪,幸运的是银杏道完好保留,正对系大楼。
陈暄抬眼望去,树干笔直,高耸进湛蓝的天空,稠密的树叶黄灿灿的,含着柔和的光晕。
陈暄和林攸喜欢坐在草坪上看银杏树,每次都不约而同赞叹。
觉得银杏树叶极具诗意和质感,每一片叶子心形伞状,一楞一楞的纹理,有种力道。颜色泛着厚重的暗黄,放进书本里,一段时光,一个故事就飘落进书页里了。
银杏树叶感觉边长边落,满树生机璀璨,地上已然黄叶飘洒。
陈暄悠然地凝视落叶的尽头,远远就见张茵笑笑地走来了。
“老陈啊,怎么你一个人,林攸呢?”张茵就地坐在陈暄身旁。
陈暄在宿舍年岁居中,个子高挑,对铺的黄容同样身材高挑,两人在宿舍一堆小巧个子中不好意思装嫩,她们俩说话又都快语敏捷,看事物总像要看透似的,有些儿资深气蕴,“老陈,老黄”,带老字的称谓似乎更符合她们,叫着叫着就顺口了。
亲昵玩笑的时候呢,大家也叫她暄子,仙子。
宿舍里都是高中时的学霸,个个傲气独立,相处却也不错,不过年轻女孩聚在一起,各有各的缘法。
张茵和朱亚妮相投,走得近,小白果爱跟社长玩笑,社长何芸喜欢找惠萍说话。
林攸在陈暄下铺,嘴皮子也属高段位,进校没多久和陈暄就成为上下铺密友,平时上课和自习可见她俩出双入对的身影。
林攸是独女,一会儿斋戒,一会儿家里来客,经常往家跑,陈暄一个人在学校教室游荡。
“林攸吃完午饭就回家去了。张茵,样子好高兴!看来爱情使人甜蜜哦。”陈暄说着,抬手轻轻地刮刮张茵的笑脸。
每次说话,陈暄特别喜欢看张茵的表情。
张茵分开看五官算不得很漂亮,廋脸颊,眼睛有些细,嘴巴扁薄,不过眼神很灵动,鼻梁笔直。
皮肤均匀的象牙色,半长发柔柔地披在肩上,整个人看去秀气、精灵、雅致。
张茵家境极好,海外有亲戚,经常有香水、口红这样的小玩意从国外带来。
女生们上大学才刚刚开始接触这些东西,抽屉里都是街头淘来的简单货色,张茵手上随便拿出一款,说出的名牌大家不熟悉。
衣着上更明显,很多女生都还不很懂得如何良好搭配衣服式样和颜色,张茵已经开始有品位了。
不过,这个宿舍的女生对自己不拥有的东西保持距离,或许是从小学习好给出的傲气,也或是读书太多养成的自尊,张茵搬进宿舍很快就感受到了。
一天,隔壁宿舍的吴琳兴冲冲跑到张茵床边,吴琳长相一般般,直率天真让她多了份可爱,她喜欢新颖时髦的小玩意。
张茵刚收到一款香水,吴琳小心地抚弄着瓶子,问这问那,张茵把香水喷洒在蚊帐和枕头上,一瞬间香飘四溢。
吴琳学张茵试着往衣服上按了两下,手袖闻了半天,钦羡的啧啧声一直没停,张茵笑道,不要这么近去闻,会熏鼻子的,搁远点儿,闻起来更舒服。
正是午休前,宿舍里其他姑娘没有围观,甚至没有显现出激动或好奇,刷碗的刷碗,铺床的铺床,默契地显现出友好的清高。
薇薇边整理抽屉边吸吸鼻子,说,“味道还挺好闻的。”
黄容收拾好碗筷,爬上床铺,笑笑地跟一句,“刚才要闻到的话,食堂的饭菜都咽不下去,饭菜没味了。”
看大家淡淡地,张茵没搭话,只管让吴琳尽情欣赏香水口红,她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吴琳又在袖口喷了几下,才开开心心离开。
宿舍里黄容、陈暄和唐惠萍,敏感之余喜欢观察。
张茵后搬进来,她们笑着共鸣,宿舍里多了个奇异的矛盾综合体,这个床位像是虚位以待,专留给有特色的人,之前是贾莹莹。
她们共鸣之时还没感觉,这些有特色的人悄悄地影响着宿舍。
班里都是高考尖子生,张茵高考成绩相当优良,在宿舍里却老爱念叨,“女生不能学得太多了,绝不要去上什么研究生,学得又老又丑。”
这话让舍友们很诛心。
虽然没想研究生的事,但爱学习是她们的通病,从小养成的习惯,心底还藏着些说不清的大目标。
学得多本来是骄傲,成绩好也是骄傲,大一都这么过来的。
大二以后好一阵子宿舍有些怪异。
她们都喜欢上自习,多读书,考好试,这是骨子里的东西,但是每个人开口跟张茵似的,我其实不那么爱读书,没有那么用功!
黄容中午躺在床上,经常叨叨两句,“今天下午我不想去自习,睡个大觉好了。
社长,你起这么早,一个人又去上自习,社长好用功啊,难怪学习好。”
好像花时间学习会让人觉得不够聪明,不够大学的时尚,太用功才取得一点点好成绩,你看,别人不怎么看书,成绩一样不错。
成天去教室和图书馆,时间都花在学习,说明你没有社交,没有去处,憨憨的不会时尚,不会玩,刚好应了那句话,学得又老又丑。
张茵平日里对上课这件大家规规矩矩做的事也漫不经心,偶尔还翘课。
可自习课碰上的话,能看见她埋头于书桌,到底是爱学习还是不爱学习?舍友们弄不明白。
朱亚妮熟悉张茵,说张茵从不会轻慢专业实用课,认为以后都要用到的,再则,谁都不想学习差,成绩好心里骄傲着呢。
确实,张茵的考试成绩英文商贸一溜都不差。
其他人成绩也不差,每个人一面琢磨着自己和外界,一面悄悄地使劲用功,她们的世界就是班级这么点地方,内在欲求几乎就是学习。
学校那么大,随便哪个教室都可以坐一下午,回来凑一块热闹地说,跟老乡玩去了,跟同学见面去了,好像自己很会玩,没有清高孤独,没有读书闭塞。
那算是她们的一段青春转型期,没有足够心智面对自我,面对外界。
过了大三,她们又变回些许自己,新的自己,爱到图书馆看书,爱买衣服打扮,爱跳舞,爱争论当下,思考未来。
张茵似乎一直一个样。
班级里有什么活动大都不感冒,从她轻轻斜斜的眼神中,能感觉出她对那些忙碌身影地鄙薄。
可谁要是热情招呼到她头上,她也一脸热情地配合那些忙碌的人,好像她一直感兴趣,就等着参与似的。
刚进校很多人热衷评先进、入党。黄容和社长何芸的积极进取被张茵笑笑地嗤之以鼻,可当面夸起社长,很真诚。
黄容,一直没机会,或是说没机缘,总是和这些她特别追求的东西擦肩而过,只能看着何芸总是碰巧能赶上。
如今,黄容对任何先进嗤之以鼻。当面夸奖社长时少不了几句明里暗里的酸话。
张茵的夸奖还是那么真诚,就像她真的羡慕何芸,希望自己也能当先进。
陈暄觉得不大弄懂张茵。
偶尔她俩单独在一起,张茵囤积了很多趣事,攒齐了似地跟陈暄数说,不喜欢的老师和课程,周围的人或事,语言生动,一针见血,很有鲁迅风范。
“那个货币学老师,一见到她人就心凉凉的,衣服蓝阴阴,讲课从头到尾也是冷阴阴的,一点表情都没有,一整个□□女干部啊!
讲课纯粹的老款录音机,翻开书就像按下定时按钮,中途都不会暂停似地开念。
下课铃一响,咔嚓定时结束,连课堂下面的呼噜声和嘘声都不影响她念书的速度。
哎,你看社长,预备党员紧张得走火入魔了,不是一天到晚忙着去汇报思想,就是一天到晚拉着别人挖思想汇报。
她自己灌满了不说,惠萍被她一天到晚灌水谈心,只有惠萍容积大,支得住灌。”
张茵像说相声,细细脆脆,语言的精准丰富让陈暄乐不可支。
不过身边人一多的时候,张茵立马变成一个笑吟吟不多话的柔和女子了。
张茵的课余生活也比大家丰富。
宿舍通往学校的一段坡路上全是些杂七杂八的商店,相馆,台球室,录像室,学校周边很热闹。
很多男生的启蒙据说都在路边的录像室,很多女生的美颜和自信都在相馆,她们宿舍却很单调,除了张茵。
路上有间冷饮店,大部分人过那只是吃个冰淇淋,少量学点儿情调的会到里头咖啡间坐坐,不时会看见张茵和某个其他系的男生坐在咖啡间。
偶尔会听到小白果的玩笑报道,今天经管专业那个伙子请张茵喝咖啡,就是寸头,上“革命史”课时说话****,坏笑坏笑的那个。
张茵听到只笑笑地抿嘴。
有时张茵踩着熄灯铃声校外回来,大家没在意,心下都知道张茵和这些男同学只是一起玩玩,还不是谈恋爱。
按亚妮的注解,对张茵来说那些男生是还没长成的果子,而且也不是张茵心动的果子,但是可以给学校生活添些滋味。
这些滋味也给宿舍生活添点儿色彩,一直是宿舍教室两点一线,周围同学也差不多。
唯一冲击过她们观念还是刚进校门时隔壁宿舍一位84级学姐,敢于跟校外“杂七杂八”的人来往。
晚上熄灯,几声口哨,学姐敢爬水管下去,也爬水管回来,一时成了她们眼中“另类”的谈资。
过后也就丢一边,她们的生活照旧是上课、看书、吃饭、睡觉,至多就是周末偶尔约着逛个街,校门口看场电影。
自从张茵去年搬进宿舍,话题色彩丰富了些。
黄容开玩笑说,宿舍是个见真性情的地方,吃住行天天在一起,只有张茵好像隔着点什么,似乎从来到不了真情实感的交流。
陈暄也有这种感觉。
但是呢,陈暄和张茵聊天时,又常常能体会到彼此的敏锐,两人对某些事物的洞察一个眼神或两句话就能明白而笑。
两年下来她俩既走不太近,又含着些相处甚笃的默契。
此刻,两人坐在草地上,捡起脚边的银杏叶观赏。
看到陈暄一个人张茵很高兴。
她压着个事,一直想找机会从陈暄这听听,最好是单独聊天时顺口提起,不问的话,心里痒痒。
张茵捏转一片叶子,笑说,“好容易上个自习课,刚好坐在那个‘刀片嘴’后排,斗鸡似得呱啦呱啦说不完,耐不住我才跑出来的。
他应该去大桥下支个摊说单口相声。”
刀片嘴是班里一个瘦瘦的天津男生。
天津人天生能说,两片嘴皮极薄,话特别多,宿舍卧谈时都管他叫刀片嘴。
陈暄也笑了,“是的,一接上话,没有半节课的时间他是停不住的。哎,你一个人啊?韩可立呢?”
“他们有课。我在这等一下喽。”停了一会,张茵笑吟吟地问陈暄,“假期你都上哪happy去了?”
“没有去哪里,成天打打牌,拱猪的水平倒是高了,输了好多顿早点锻炼出来的。”
张茵声音轻细,“有一天在西山见到你和一群人,很热闹,就没跟你打招呼,是中学同学吧?”
“哦,是了,有两天大家坐不住,城市周边的山爬了个遍。去西山那天,太华寺连门票都没买,从后山翻墙进去,真是好笑。咦,你怎么不打个招呼?是跟韩可立吧。”陈暄笑着问。
“韩可立也有认识你同学。”张茵侧脸望着陈暄说,表情怪怪,似笑非笑。“你同学也还都漂亮的。”
是了,那天宋丹洁也在,陈暄想到章爱红,突然明白了,说,“你惦记那个章姑娘吧,安大旅游管理专业的,我同学跟老韩可没任何瓜葛,是她的章同学跟你们韩可立认识,好像也就是英语角见过几次。
哎,才几天啊,老韩同志的点点滴滴都被你挖掘了。”
张茵哼了一句,“你们同学还蛮交游广阔,隔那么远也能跑到这边学校来!还说是喜欢这边的食堂,只是吃顿饭。”
陈暄瞅着张茵,忍不住手上的叶子摁在她脸上,“嗳,哪谈得上远?两个学校也就几站路!再说也该是韩可立交友广阔,那么远的美女都认识。
哎呀,不要乱想了,就是过来吃了几顿饭,今年她们大专就毕业去工作,不会过来吃饭了。”
陈暄说着,心里想到韩可立,南大什么都有,班上有外教有口语课,他也不像那么爱学习的人,每周还几个晚上特地跑碧湖边英语角,就是去玩,去相看女生吧。
那个英语角据说是交友角,学英语的女生大多时尚前卫呢。
张茵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碧湖英语角,周围院校或是工作过的人在那窜,有的想练习英语,如今很多跑到那,都为扩展朋友圈。
她被朋友带着逛过一次再没兴趣,就像变个名目的相亲会,彼此展示,选目标,无聊,她才不去呢。
韩可立去过好几次,她想到章同学就不舒服,好像都是女孩子的错,那个学校的女生不好好学习英语,去那就是搭讪男朋友的。
张茵小心思波动,问陈暄,“你确定?”问话一落,转而浮起不在意的笑容,“那学校的水平么。我也只是听他说了一嘴,没什么的。”
陈暄笑了,“好啦,不拿你开心。就你这聪明貌美,兰心蕙质,放心吧,任他怎么广也会乖乖的,海王星那么远,还不是围着太阳好好地转悠。
何况,看老韩的面相,是很正的那种帅气。”
张茵笑嘻嘻地看向陈暄,确定这句赞扬中肯,心里却不由琢磨起“很正的帅气”?
对的,韩可立的面庞棱角看去是很正。
以前觉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俗归俗,却是真言,自己往来感兴趣的都有那么点邪气,大脑很睿智的那类。
韩可立呢,话语简单直白,有些大咧,自己时常拐弯抹角的聪明讥嘲在他的简单务实面前显得矫情。
那天上完不同年级一起的大课后,韩可立顺口一句,“你们班的女生以前看着不怎么样,今年怎么齐刷刷变漂亮了。”
张茵问,“你们班的呢?”
“我们班女生一直都那样!长的是不错,可惜,太厉害,精得很,太精明的女生不好玩。”
张茵忍不住脆生生地讥嘲,“观察力这么敏锐!你们班,我们班,这么多年的变化都看进去了,还有周边学校的变化你也说得上?再换副眼镜,更看得清了。”
韩可立回说,“上了那么多大课,一栋楼窜出窜进,系门口迎面而来你们班一群女生,我下铺的大刘一旁感叹,还真是,你们宿舍有两个都快认不出了。
实习前我真得把旧眼镜换了,这副不大清晰。”
张茵不喜欢他带那副黑框眼镜,一听这话,打住了讥讽,话题转向眼镜。
韩可立最怕她盯着问题绕圈圈,他的简单张茵看来刚好弥补了自己的挑剔。
第一次跟韩可立搭话,他斜睨自己的眼神,嘴角上扬,帅气的面庞有那么点轻浮,这种神情很有味,她沉迷的就是这张面孔。
这份漂浮的微笑,高大身形把自己轻柔围抱,俊朗的面孔贴近,她整个都沉醉了。
如今,真巴不得他就是很正的帅气,最好正得都不看别的姑娘。
自己总爱关注韩可立的眼神和表情,深情最好时时留给自己,一看见他斜睨其他漂亮女孩时的神情,上扬的嘴角,心里就不由生气,为这跟他置气过好几次了。
张茵想到这,亲昵地拍拍陈暄,“哦呦,你什么时候学会看麻衣相了。嗯,不过,谢谢你的大论,很正的帅气,有意思。”
正说笑呢,韩可立从系门口出来朝这边张望,高大的身影在下课的人群里甚是醒目。
“去吧,说曹操,曹操到。”
张茵慢慢站起身,抢过陈暄手上的叶子,“这片很美。”
陈暄推她一把,“别装佯磨蹭了,等老半天了。”
“那我走了。”绿色的裙摆从草地上飘摇而去。
这裙子真漂亮,人也漂亮,那么聪明,她还担心什么章爱红呢?绕山绕水,心思真细。
陈暄收拾收拾书包,顺便又捡了一片颜色黄橙橙的像是刚飘落不久的银杏叶合拢进书里,也不知道是第多少片了,嗯,又一个故事。
径直回宿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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